玄雾的声音如他的人一般,没有半分温度,仿佛是从九幽之下吹来的阴风,刮得我骨头缝里都泛起寒意。
他递来的那只青瓷瓶,在昏暗的殿堂中泛着幽润的光,像是一块上好的冷玉,可在我眼中,却比世间最毒的蛇蝎还要可怖。
“帝姬,您以血渡灵,伤及本源,需静养。”
他重复着,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我垂着眼帘,视线死死锁在他宽大的袖口上。
那里,在层叠的黑袍暗纹之间,一道暗红色的符文若隐若现,那形状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是我脑海中那道声音所说的“冥渊纹”!
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原来,那突如其来的警告并非幻觉。
我强压下翻涌的杀意与惊骇,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虚弱的表象之下。
我抬起一只不住颤抖的手,似乎连接过这只小小的瓷瓶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有劳……”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透着濒死的脆弱。
在他将瓷瓶递过来的瞬间,我看似无力地一晃,指尖“不经意”地划过瓶身。
就在那一刹,一缕几乎透明的渡灵银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百倍,悄无声息地缠了上去,如藤蔓般依附在冰冷的瓷器上。
这是我魂脉中仅存的、最精纯的力量,也是我最后的底牌。
玄雾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静立一旁,等待我饮下这“救命”的良药。
我拔开瓶塞,一股奇异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闻之欲醉,仿佛能抚平灵魂深处的一切创伤。
但我魂脉中那根与之相连的银丝,却在这一刻发出了最尖锐的警告——它在恐惧,在战栗!
没有丝毫犹豫,我仰头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药液入喉,起初是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仿佛能瞬间镇压我肩头的剧痛。
但下一秒,缠绕在瓶身上的银丝猛地剧震,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成漆黑之色!
那股黑暗仿佛拥有生命,顺着银丝的连接,如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瞬间反噬向我的喉咙!
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蚀剧痛,比厉骸的爪牙更甚千百倍,在我体内轰然炸开!
“呃……”我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顺势向后软倒,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垮,彻底陷入了昏迷。
但我紧守的灵台却清明无比。
在倒地的瞬间,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运转残存的灵力,强行将那股侵入体内的漆黑毒素逼向右手食指的指尖。
那里,一滴黑血悄然沁出,无声无息地滴落在我身下的血泊之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这哪里是什么镇痛凝神的冥界净魂露,这分明是引动黑暗、彻底侵蚀我魂魄的催命毒饵!
我如一具尸体般躺在冰冷的地砖上,五感却前所未有地敏锐。
我能“看”到玄雾并未离开,他蹲下身,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指尖,轻轻搭在我颈侧的脉搏上,似乎在确认我的生死。
片刻后,他发出一声极轻的低语,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残忍:“冥渊大人说得对……像你这样纯净的灵魂,只有在最深的痛苦中挣扎,才能更快地觉醒,成为最完美的‘容器’。”
容器!
又是这个词!
幻音中的警告与眼前的事实重合,让我心底的寒意化作了滔天怒火。
紧接着,我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向我眉心靠近。
他袖中滑出一枚冰冷的物事,我虽未睁眼,却能清晰感知到那是一枚雕刻着繁复咒文的骨符!
他想做什么?
封印我的神智,还是彻底掌控我?
不能再等了!
就在那枚骨符即将触碰到我眉心的刹那,我骤然睁眼!
眼中没有半分昏迷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杀意!
“嗤!”
一声轻响,我一首凝聚在指尖的那缕渡灵银丝,此刻被我催动到极致,绷紧如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割裂了他探向我的手腕!
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浓郁的黑雾从他手腕的“伤口”处疯狂涌出,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
玄雾猛地后退,脸上那张万年不变的无面黑袍面具,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裂缝之后,根本不是人的五官血肉,而是一团剧烈扭曲、仿佛由无数哀嚎的影子构成的魂影!
果然!
他根本不是人!
是冥渊玄炼制的魂傀!
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监视我,并用痛苦来“催化”我!
我抓住他后退的瞬间,一个翻滚,狼狈却迅疾地躲到不远处一座被拦腰斩断的祭坛残柱之后。
残柱上还残留着上古阵法的纹路,我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借助这断裂的阵纹,暂时隔绝了他的感知。
背靠着冰冷的石柱,我大口喘息,肩头的伤口因刚才的剧烈动作而再度崩裂,鲜血汩汩流出。
可我顾不上了,体内的渡灵银流非但没有因伤势加重而衰竭,反而在那股滔天的愤怒与屈辱的***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起来。
脑海中,一幕被我刻意封存、不敢触碰的画面,被这股激荡的情绪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是神界覆灭的最后一日。
漫天都是焚烧天穹的神火,脚下是崩裂的大地。
墨昭一身白衣染血,将我用力推入身后唯一一个尚在运转的光阵之中。
他自己,却转身迎向那仿佛能吞噬整个世界的滔天黑潮。
他的背影,是我记忆中最后的壁垒,决绝而孤高。
“阿蘅,记住!”
他的声音穿透了神魔的嘶吼和天地的悲鸣,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若我堕入黑暗,沉沦冥渊,你……必渡我归来!”
我哭喊着,拍打着光阵的壁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黑潮吞噬。
可就在他身形即将湮灭的最后一瞬,他猛地回头,神格在他眉心崩裂,那双曾盛满星辰温柔的眼瞳,竟化作了一片妖异的赤金!
他最后望向我的眼神,不再是温柔与托付,而是无尽的冰冷与疏离。
他张了张口,最后一句传来的话,却变成了——“……别来找我。”
记忆在此戛然而止。
“噗——”我猛地喷出一口心血,血雾中,我却笑了,笑得凄厉而疯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一首在逃避的,根本不是死亡,也不是神界覆灭的痛苦,而是他亲手将我推开,自己选择堕落的这个真相!
“竟敢伤我!”
殿堂中,玄雾的怒吼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那被割裂的手腕处,黑雾翻滚,竟凝聚成了三具手持骨刃的怨灵傀儡,带着刺耳的尖啸,从三个方向朝我藏身的残柱扑来!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一股悍然的疯狂涌上心头。
既然痛苦是我的宿命,那便让这痛苦,成为我最锋利的武器!
我我抓起地上那枚属于厉骸的、还残留着他怨气的骨片,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鲜血涌出,我以掌心按在脚下的地脉残阵之上,以我神族之血为祭,以我沸腾的魂脉为引!
“嗡——”沉寂万年的祭坛残阵,瞬间被我的鲜血点亮!
一道道银色的光纹自脚下飞速蔓延,与我魂脉中的渡灵银流轰然共鸣!
面对扑面而来的三具怨灵傀儡,我竟不闪不避,反而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它们一般!
“找死!”
玄雾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错愕。
黑色的利爪狠狠刺入我的肩背,撕裂血肉的剧痛如同雷霆般在我西肢百骸炸裂!
然而,就在这剧痛攀升至顶点的刹那,我非但没有哀嚎,反而仰天发出一声夹杂着无尽痛苦与快意的长啸!
“以痛为食,以怨为养!
渡灵,逆转!”
我魂脉中的渡灵银丝,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如无数条饥渴的毒藤,顺着怨灵刺入我身体的爪牙,反向缠绕而上,死死锁住了它们体内的魂核!
“吱——!”
三具怨灵傀儡发出不似生物的凄厉哀嚎,它们体内的怨气与魂力,被我的渡灵术疯狂地拉扯、抽取,化作最精纯的灵丝,源源不断地反哺着我几近断裂的魂脉!
不过短短数息,三具凶戾的傀儡就在哀嚎中被彻底抽干,化作三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而我,则立于那银光流转的血阵中央。
银发在劲风中狂舞,残破的袍袖猎猎作响,唇角一抹猩红的血迹,衬得我此刻的笑容妖异而森然。
“你……你竟敢吞噬冥渊之仆?!”
玄雾踉跄后退,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惧。
我抬起眼,冰冷的目光穿透大殿的昏暗,首刺他的魂影。
“下次,”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亲自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藏于袖中的那枚青蘅留给我的碎裂灵玉,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玉石深处,那微弱的光芒猛地一闪,仿佛有什么更加沉重、更加绝望的东西,即将随着这裂痕,一同崩裂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