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深夜。
奉天殿内,烛火摇曳,将朱元璋的身影拉扯得巨大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殿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自觉地噤了声,仿佛畏惧着殿内那道身影的无上天威。
朱元璋手持朱笔,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
他正要在一份弹劾中书省官员贪墨的奏章上落笔,手腕却猛然一僵。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不是回忆,而是一种更诡异的感觉,仿佛他的人生是一出早己写好剧本的戏,而他正在被迫重复着某一幕。
眼前这份奏折,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他都“看过”。
他接下来会朱批“杀”,然后丢到左手边第三摞奏折的顶上。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朱元璋深邃的眼眸中便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他出身草莽,尸山血海里杀出的帝王,从不信什么鬼神预兆,只信自己手中的刀。
但此刻,这种仿佛被人窥探、被人操控的无力感,让他本能地警惕起来。
他没有动,维持着提笔的姿势,整个人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膛微不可查地起伏。
果然。
殿外,一阵沉稳而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一分,不少一秒,正好停在了殿门外。
“儿臣朱标,拜见父皇。
夜深了,父皇操劳国事,也请保重龙体,儿臣炖了些参汤。”
声音温润如玉,恭敬谦卑,挑不出半点错处。
朱元璋眼皮微垂,遮住了瞳孔深处的惊涛骇浪。
来了。
和那股“感觉”里一模一样。
连语气、停顿,都分毫不差。
“进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威严,听不出任何情绪。
殿门被内侍轻轻推开,太子朱标身着常服,亲手端着一个食盒,缓步走了进来。
他面容俊朗,气质儒雅,一举一动都透着完美的皇家礼仪,仿佛是上天最杰出的作品。
朱标将参汤从食盒中取出,轻手轻脚地放到朱元璋的案头,甚至细心地将汤匙摆在了最顺手的位置。
“父皇,请用。”
朱元璋没有看那碗参汤,他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自己这个儿子的脸上。
这张脸,他看了二十多年。
可今天,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太完美了。
是的,完美得不似真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元璋的思绪在飞速转动。
好像就是从几年前,标儿大病一场痊愈后,一切都变了。
曾经的朱标,虽仁厚聪慧,但终究年轻,处理政务尚有青涩之处。
可病愈后的他,仿佛脱胎换骨。
无论是多么错综复杂的政务,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到核心,提出最完美的解决方案,连那些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老臣都自愧不如。
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前几日,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便断言三日后南京城必有大雨,让工部提前疏通水道,结果三日后果然暴雨倾盆,因为准备妥当,城内竟无一处积水。
他还“提醒”户部尚书,言其近日面有晦色,恐有疾气缠身,应早日歇养。
户部尚书起初不以为意,次日便一病不起,若非提前得了太子提醒,告假在家,恐怕就要晕厥在朝堂之上了。
这种事,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
可三番五次,事事料无遗策,那就不是运气,是鬼神莫测的手段!
过去,朱元璋只当是自己儿子天赋异禀,是上天赐予大明的麒麟儿,心中虽有隐隐不安,但更多的是欣慰。
但此刻,当那股被安排的“既视感”与朱标的“完美”重叠在一起时,一股刺骨的寒意从朱元璋的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这不是天赋,这是……预知!
他就像一个提前看过答案的考生,无论题目多难,总能写下最标准的答案。
朱元璋端起参汤,热气氤氲,却暖不了他眼神中的冰冷。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味道,火候,都恰到好处。
“标儿,河南水患的赈灾方略,你可有想法?”
朱元璋放下汤碗,看似随意地问道。
朱标闻言,没有丝毫迟疑,侃侃而谈:“回父皇,儿臣以为,赈灾之事,当以三策并行。
其一,开仓放粮,稳定灾民,此为安抚之策;其二,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缮河道,既解燃眉之急,又利长远,此为根本之策;其三,严惩趁机囤积居奇、***的奸商贪官,需遣干吏巡查,当用重典,此为震慑之策。”
条理清晰,面面俱到,无懈可击。
又是完美的答案。
朱元璋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嗯,不错。”
他的内心,却掀起了万丈狂澜。
在刚才那股“既视感”里,他与朱标的对话,就是如此。
他问了河南水患,朱标答了三策并行。
一字不差!
朱元璋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而牵线的人,就站在他面前,用最恭敬的姿态,欣赏着他的表演。
不。
咱是朱元璋!
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手建立了这大明江山!
咱的命,是咱自己的,谁也别想操控!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和抗拒,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惊疑和不安。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幽深,如同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要跳出这个“剧本”。
“标儿,”朱元璋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咱听说,你府上的那个西域马奴,前几日死了?”
朱标的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这个问题,太突兀了。
一个太子府上微不足道的马奴之死,怎么会传到日理万机的父皇耳中?
这不在“剧本”之内!
他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回父皇,确有此事。
那马奴不慎染了恶疾,己经……处理了。”
“哦?
是吗?”
朱元璋的语气意味深长,“咱怎么听说,他是被人发现,吊死在马厩里的?”
朱标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出这种纰漏。
为了达成“完美太子”的成就,他利用死亡回溯存档的能力,己经将这条时间线重塑了上百次。
他修正了所有错误,弥补了所有遗憾,甚至连哪个太监会在什么时候打碎一只茶杯,他都提前规避了。
一切都应该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马奴,是他为了测试某个支线剧情而“处理”掉的,手段隐秘,本该无人知晓。
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看着朱标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慌乱,朱元璋心中冷笑。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一点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行了,夜深了,你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
朱标躬身行礼,转身退出大殿,他的背影,第一次在朱元璋眼中,显得有些仓惶。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朱元璋才缓缓靠在龙椅的椅背上。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疯狂复盘着这几年朱标的所有异常。
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串联成一条指向真相的线索。
他,或者说他这个“太子”,有问题!
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大明江山的问题!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一丝迷茫,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身为帝王的绝对掌控欲。
被人当猴耍?
咱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他拿起御案旁的一枚小铜铃,轻轻摇晃了一下。
***清脆,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空间的魔力。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悄无声息,仿佛他原本就是殿中一道影子。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臣,在。”
毛骧的声音嘶哑,像刀子在砂纸上摩擦。
朱元璋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盯着殿外深沉的夜色,那里是东宫的方向。
“毛骧。”
“臣在。”
“去,给咱死死地盯住太子。”
朱元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看的每一本书,吃的每一口饭,甚至……做的每一个梦,咱都要知道。”
毛骧的身体猛地一震,头埋得更低了。
监视太子!
这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沉声应道:“遵旨。”
“记住,”朱元璋补充道,语气森然,“不要让他发现。
如果被发现了……”他没有说下去,但毛骧己经懂了。
如果被发现,他毛骧和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会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臣,明白。”
黑影一闪,毛骧再次融入了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奉天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朱元璋缓缓拿起那份弹劾奏章,看着上面的字迹,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剧本?
咱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来自哪里。
既然来了咱这大明朝,进了咱这奉天殿,是龙,你得给咱盘着!
是虎,你得给咱卧着!
他提起朱笔,蘸饱了墨,却没有落在预定的“杀”字上。
笔锋一转,在奏章的空白处,写下了两个字。
“留中。”
写完,他将奏折随意地丢到了右手边。
做完这一切,朱元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咱的太子,咱的麒麟儿……你不是能预知吗?
现在,你再来预知一下,咱下一步,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