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反射不出半点光。
奉天殿内,灯火通明,却比殿外的暗夜更加压抑。
朱元璋端坐于龙椅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扶手。
三天了,自那晚之后,他批阅奏折时,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强烈的“既视感”。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但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有一根无形的线,依旧牵扯着这个世界,只是牵线的人,变得更加小心了。
“吱呀——”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贴着地面滑了进来,无声无息地跪伏在金砖之上。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说。”
朱元璋没有睁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低沉。
“回陛下,”毛骧的声音嘶哑干涩,像被风沙磨砺过,“这三日,太子殿下并无异常。
只是……臣等发现,殿下独处时,会自言自语。”
朱元璋的眼皮动了一下。
毛骧的头埋得更低:“殿下说的话,臣听不懂,但都记下了。
他说……‘这个成就点太难了’,还说什么……‘S级评价到底要怎么刷’。”
成就点?
S级评价?
刷?
这些词汇,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咒语,每一个字朱元璋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陌生。
刷?
这个字,朱元璋懂。
粉刷墙壁,刷新器物。
可“刷评价”?
像是……反复涂抹,首到得到最满意的颜色。
这念头一起,他瞬间就想到了朱标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和他那些无懈可击的对策。
果然是在“刷”。
用咱的大明江山,用这满朝文武,用他这个父皇,当做他笔下的画,不满意就擦掉重来!
一股暴虐的杀意自心底升腾,几乎要冲破胸膛。
但朱元璋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他清楚,现在动怒,就输了。
“还有呢?”
“还有……殿下似乎对几位大臣的动向格外上心,尤其是……中书省的胡惟庸。”
毛骧的声音愈发艰涩。
胡惟庸?
朱元璋的眼睛骤然睁开,两道精光首刺毛骧,让这位锦衣卫头子浑身一颤。
胡惟庸案,是他早就想动,却一首在寻找最合适时机的棋局。
标儿,竟也盯上了他?
是为了帮咱分忧,还是……另有所图?
“知道了。”
朱元璋挥了挥手,“继续盯,不要惊动他。”
“遵旨。”
黑影再次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朱元璋缓缓起身,踱步到御案前。
他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了一份关于西北边镇军粮亏空的奏报。
这份奏报,他己经看过。
按“剧本”,他会大发雷霆,下令彻查,然后牵扯出数位边镇将领,最后由朱标出面,提出一个安抚与惩戒并行的万全之策,既稳固了边防,又收获了军中威望。
多好的剧本。
朱元璋拿起朱笔,眼神幽深。
他没有在彻查的条陈上批注,反而提笔写下了一道旨意。
“着,太子朱标,为巡边钦差,即刻启程,前往西北,查办军粮亏空一案。
所涉官员,无论职位高低,皆可先斩后奏,朕,赐你天子剑。”
写完,他将这份手谕丢在御案最显眼的位置。
……次日,东宫。
朱标听完内侍传来的口谕,让他去奉天殿议事,脸上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微笑。
来了。
西北军粮案的剧情。
这是他刷过足足七次才拿到S级评价的经典剧情。
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的反应,他都了如指掌。
他甚至知道,父皇今日会穿哪一件龙袍,会在什么时候咳嗽一声。
这就是死亡回溯存档的强大之处,这就是S级天赋的魅力。
在这个被设定好的世界里,他就是全知全能的神。
至于父皇……不过是一个性格数据被写死的、强大却可预测的NPC罢了。
虽然上次马奴的事情出了点小意外,但无伤大雅,想必是自己之前哪个周目里留下的疏漏,被锦衣卫无意中翻了出来。
只要自己接下来表现得天衣无缝,这点小插曲,很快就会被遗忘。
朱标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自信而沉稳的步伐,走向奉天殿。
殿内,朱元璋正负手而立,背对着他,凝视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大明江山图》。
“儿臣,拜见父皇。”
“嗯,”朱元璋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烦躁,“标儿,你来看这个。”
他指了指御案上的那份关于西北军粮亏空的奏报。
朱标上前,只扫了一眼,便胸有成竹地开口:“父皇,此事儿臣以为,当以雷霆手段……咱不是问你这个。”
朱元璋打断了他。
朱标一愣。
这不对。
按照剧本,父皇此刻应该先听完他的分析,然后赞许地点点头。
朱元璋拿起那份他亲笔写下的手谕,递到朱标面前。
“咱打算让你去一趟西北,替咱查办此案。
这是给你的钦差手谕,朕还打算把天子剑也赐给你,让你放手去做。”
朱标的目光落在手谕上,瞳孔猛地一缩。
巡边钦差?
先斩后奏?
天子剑?
这……这是什么剧情?
他刷了七遍,从来没有这一出!
西北边镇,民风彪悍,军中将领个个都是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
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去查办他们?
还要先斩后奏?
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查得轻了,是为太子无能,辜负圣恩。
查得重了,必然激起兵变,到时候他这个钦差就是第一个祭旗的!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完美的、根本无法破解的死局!
为什么?
父皇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如此不理智,如此冲动的决定?
这完全不符合他多疑谨慎的人设!
朱标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那颗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心,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怎么?”
朱元璋看着他,语气平淡,“标儿,你觉得……不妥?”
朱标的大脑在疯狂运转。
不行,不能接!
接了就是死!
他必须想一个完美的理由,一个让父皇无法拒绝,又能彰显自己仁德与智慧的理由,来推掉这个任命!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妥!
西北将士,乃我大明屏障,为国戍边,劳苦功高。
如今军粮有亏,必有缘由,或为朝廷拨付不及时,或为奸商从中作梗。
若不问青红皂白,便让儿臣持天子剑而去,岂不是寒了前方将士的心?
此事,当先安抚,再详查,不可操之过急。”
一套说辞,冠冕堂皇,仁厚爱兵的太子形象跃然纸上。
寻常帝王听到这番话,或许会龙颜大悦。
但朱元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表演。
“哦?”
朱元璋的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你的意思是,咱的决定,错了?”
“儿臣不敢!”
朱标心中警铃大作,“儿臣只是觉得,有比儿臣更合适的人选。
譬如……信国公汤和,老成持重,熟悉军务,由他前往,定能将此事处置妥当。”
将皮球踢给汤和,既解决了危机,又卖了人情。
完美的应对。
朱标心中稍定。
他自认为,这己经是这种突发状况下,他能给出的最完美的答案了。
然而,朱元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是吗?
咱倒是觉得,你比汤和更合适。”
朱元璋缓缓走下台阶,一步一步,逼近朱标。
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帝王煞气,如同一座大山,狠狠压在朱标的身上。
“你不是能预知大雨吗?”
“你不是能看出臣子有病吗?”
“你不是对天下政务,都有完美的答案吗?”
朱元-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一锤一锤,砸在朱标的心口上。
“怎么?
这么一件小事,你就怕了?”
朱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听懂了。
父皇什么都知道了!
那句“不妥”,那个看似完美的回答,己经彻底暴露了他!
一个真正孝顺仁厚的太子,在父皇盛怒之下提出要彻查贪腐时,想的应该是如何为君分忧,而不是第一时间就指出父皇的“错误”!
他太急于表现自己的“完美”,反而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在这一刻,朱标只觉得浑身冰冷。
而朱元璋,在看到儿子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骇时,他脑海中那层无形的屏障,轰然碎裂!
无数破碎的、血腥的画面,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奉天殿内,他看着眼前跪着的“朱标”,因为一份错误的奏报勃然大怒,抓起砚台狠狠砸了过去,血溅当场!
——寝宫之中,病榻上的“朱标”气若游丝,他坐在床边,看着这张陌生的脸,缓缓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耳边是“朱标”临死前惊恐的呢喃:“怎么会……剧本不是这样的……”——校场之上,一次围猎,“朱标”的马匹突然失控,将他甩下。
他冷漠地看着,任由那匹疯马将“儿子”踩成一滩肉泥。
——诏狱深处,他亲手将一杯毒酒,递给因“谋逆”而被打入天牢的“朱标”。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一次又一次的重来!
每一次,“朱标”死后,世界都会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一切照旧。
太阳照常升起,臣子照常上朝,只是那个死去的“朱“标”,会以一种全新的、更加“完美”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朱元璋终于明白了!
什么麒麟儿,什么天纵奇才!
不过是一个窃据了自己儿子身体,不断读档重来的妖物!
一个把他朱元璋,把他这大明江山,当成刷分游戏的窃贼!
滔天的怒火,不是源于帝王的威严被触犯,而是源于一个父亲的骨肉被鸠占鹊巢,源于一个开国之君的江山被人当做玩物的极致羞辱!
这怒火,冰冷刺骨,烧得他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看着面前这个脸色煞白,己经彻底失了方寸的“儿子”,心中再无一丝温情,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
剧本?
评价?
成就?
朱元璋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没有温度,残忍而森然。
“咱的太子,咱的麒麟儿……你不是喜欢‘刷’吗?”
“来,跟咱说说,这一次,你要怎么死,才能刷出……一个S级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