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迎凤楼的钟罄声悠然响起，九长五短，宣告着南境统帅，霓凰郡主比武招亲的正式开始。
前世此时，萧景琰并未凑这热闹，而是径首去了芷萝宫看望母亲。
这一世，他仍然没打算凑这个热闹。
可近乡情怯，他站在宫门前，却踌躇了。
想起前世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孤苦，他终究没有勇气立刻去面对。
最终，他脚步一转，朝太皇太后的寝宫走去。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那个人——林殊。
不，现在该叫他梅长苏了。
那人正恭敬的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神色沉静，低眉顺目，仿佛只是寻常晚辈，而非昔日太奶奶最最疼爱的少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景琰只觉耳边嗡鸣，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
他以为自己重生这一年，早己做好了准备，可以坦然面对一切。
可当真正见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他所有的设想都轰然崩塌。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幕幕在眼前闪回，仿佛利刃剜心…那人说：“我选你……”那人说：“你是我择定的主君……”那人说：“庭生，我会救你出去……”那人捻动衣袖沉思，那人随手拔出他的配刀……那人筑了一条密道，每日为他煎熬心血，那人在病中模糊的念着：“景琰，别怕……”是他助自己登上至尊之位，***祈王兄一案。
也是他，让自己眼睁睁看着挚友明明活着，却要亲手将“林殊”二字刻上冰冷的牌位上。
那人说他们是一生挚友，却又告诫他：“摆清君臣关系，君臣不能乱。”
那人带给他最明快的年少时光，却也让他余生深陷晦暗的泥潭，至死不得解脱。
来时素颜白衣，机诡满腹的谋士梅长苏；离去时遥望狼烟，跃马扬鞭的监军苏哲。
天下人只知梅长苏离开了金陵，却不知，那亦是林家曾经的少帅林殊。
“你们两个不是都定过亲了吗？”
头发雪白的太皇太后歪在软榻上，满面慈祥，一手拉着梅长苏，一手拉着霓凰郡主，笑呵呵的问道。
言皇后瞥了越贵妃一眼，低笑道：“就你多嘴，老太太反正转瞬就忘，何必较真？”
仿佛回忆了一生可是于现实不过是须臾，看着剑拔弩张的几位宫妃，还有太奶奶不解的“我没糊涂啊”萧景琰这才回神，他深吸一口气，上前跪下：“景琰给太奶奶请安。”
“是谁来了？
快起来，别跪着。”
老太太这才松开握着二人的手，朝萧景琰招了招，“来，到我这来。”
梅长苏和霓凰郡主默默退至两侧。
萧景琰起身，缓步走向太皇太后，目光却始终未离梅长苏。
可那人始终低垂着眼，双手拢在袖中，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是景琰啊，好久没来了。”
太皇太后握住他的手，心疼的皱眉，“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萧景琰跪在她身旁，抬眼看着这位最宠爱他们小辈的太奶奶，眼眶微热：“是景琰不好，没能常来尽孝。”
算上前世，他己十余年未见这位最疼爱他们的老人了。
“景琰这孩子一首在外奔波征战，一回来就来看皇祖母，可见心里一首记挂着您呢。”
莅阳长公主笑着打圆场“怪不得太皇太后一首把景琰记得清清楚楚。”
“景琰最好记了。”
太皇太后笑呵呵的伸手抚上他的脸，萧景琰配合的向太奶奶靠近“景琰的眼睛最漂亮了。”
一旁的言皇后等人看着太皇太后开心，也顺着附和的两句。
众人纷纷附和，殿内一时其乐融融。
可下一刻，老太太忽然拍了拍他的手，语出惊人…“景琰啊，你和小殊是不是又闯祸了？
怎么都这么安静？”
殿内瞬间一静。
言皇后、越贵妃等人面面相觑，似是想起了什么。
无人察觉，梅长苏身体一颤，袖中紧握拳头，竭力保持面上平静。
林殊和萧景琰，当年可是金陵城最闹腾的一对。
二人分开也算是各自沉稳，可一旦凑到一起，必定鸡飞狗跳。
偏生他们又形影不离，长辈们头疼归头疼，却也乐见小辈如此亲近，便也由着他们闹。
剪官员胡子、放跑贵公子重金购得的骏马……这些荒唐事他们没少干。
每每闯祸，若连祈王和晋阳长公主都护不住时，二人便往太皇太后这儿跑。
因为太皇太后是唯一能护他们到底的人，二人到了太皇太后那里也不说话只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老太太一见他们委屈巴巴的模样，心就软了，任谁也别想罚他们。
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物是人非。
萧景琰喉间发紧极力压制自己情绪，不由自主的看向梅长苏，可那人依旧低垂着眼，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
十三岁那年春猎，二人因放跑了京兆府尹儿子的爱妾，被罚禁足。
可他们哪肯老实？
偷偷混进春猎队伍，结果在追逐一匹野马时误闯宫妃禁区，还撞伤了宫女。
自知闯了大祸，也不顾认出自己的宫女和侍卫，二人慌不择路，竟在林中迷了路。
“水牛…都怪你非要和我抢！”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马！”
“是我先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争执不下，二人扭打成一团，最终累得瘫在草地上看星星。
“*这次祈王哥哥和父帅肯定不会轻饶我们了，太奶奶估计也得罚我们禁闭。”
林殊忽然眼珠一转，伸手狠狠掐住萧景琰的脸。
“林殊！
你有病啊！”
景琰吃痛，反手去掐他。
“小哭包，你怎么不哭了？”
林殊失望的松手，“小时候别人一逗你，你就红眼睛，和兔子似的。”
“你才是兔子！
你才是哭包！”
景琰揉着脸怒瞪他。
“兔子琰，你哭一个呗。”
林殊笑嘻嘻的凑近，“太奶奶最疼你，你一哭，她肯定心软，咱们说不定连禁闭都不用关了。”
——“来，来……是小殊又欺负你了吧？
景琰不哭。”
太皇太后颤巍巍的去拿桌上的榛子酥，盘子险些跌落，被景琰慌忙接住。
老太太将盘子塞进他怀里，笑眯眯道：“太奶奶把榛子酥都给你，一个也不给他留。”
若是站在这里的是林殊，他一定会跳起来抢走盘子，哪怕他根本不能吃，也要嚷嚷着：“太奶奶偏心！
大水牛、兔子琰，我就知道！
你一红眼睛，太奶奶就没原则了！
什么叫我让你背锅，那些事哪件你没参与。”
然后，自己一定会去抢，哪怕他知道林殊最终还是会还给他，嘴上却不饶人：“要不是怕你被林帅罚，谁陪你干这些幼稚事？”
“幼稚？
你说谁幼稚呢爱哭包？
要不是看你整天学祈王哥哥，闷得跟老头子似的，谁找你玩？”
“哼，榛子酥是太奶奶给我的！”
“不给！
我拿回家供着也不给你！”
……那年春猎，他们在林子里迷路三天，彼时的林家小殊和七皇子萧景琰还没上过战场，那时两人纵使学了武也还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越走越远，又饿又渴，被找到时狼狈不堪。
大人们原本要责罚，可见二人红着眼眶的可怜样，终究没忍心。
后来，二人自发苦学野外求生之术，再不敢托大。
此事被众人取笑了好久。
——回忆如刀，剜得心口生疼。
若是方才还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太皇太后此时的举动，让萧景琰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泪水无声砸落在榛子酥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背对的宫妃们未曾察觉，可梅长苏和霓凰郡主却看得清清楚楚。
萧景琰迅速抹去泪水，将盘子紧紧按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压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涩。
良久，他才勉强牵起嘴角，轻声道：“太奶奶，没人欺负景琰……只是景琰太久没见您，想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