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沉重、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王哲感觉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深海之渊,意识被无形的重压碾得支离破碎。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绝对的虚无感包裹着他,拉扯着他不断下沉。
灵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在一片混沌的星云中漂浮,无数破碎的、扭曲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碎片——像是《幻界》里崩塌的场景、狂暴的数据流、还有包租婆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如同流星般在他意识的边缘飞速掠过,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呃…”一声微弱的***,如同溺水者终于探出水面呼吸到的第一口气,艰难地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铅,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如同无数根细针扎进眼球,带来一阵剧烈的酸痛和眩晕。
他猛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头疼。
不是普通的宿醉头痛,而是仿佛有人用烧红的凿子在他太阳穴和后脑勺上反复敲打、搅拌。
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颅骨内侧的血管疯狂搏动,牵扯着整个神经网络的剧痛。
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部翻涌上来,他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尝到满嘴的苦涩和铁锈味。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剧痛的阻碍下艰难地开始转动。
我是谁?
我在哪?
发生了什么?
王哲,我是王哲。
出租屋…破旧的出租屋…头盔…《幻界》…数据风暴…强制下线…剧痛…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尖锐而冰冷地浮现出来。
他想起来了!
就在他确认退出游戏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痛楚从头盔里爆发,瞬间吞噬了他!
那感觉…就像灵魂被强行从身体里扯出来,又被塞进一台高速运转的粉碎机!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试图看清周围。
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令人绝望的天花板——斑驳、发黄,悬挂着一盏积满灰尘、永远不会亮的旧吊灯。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硌得他骨头生疼。
歪斜的电脑椅倒在不远处,连接线散乱地拖在地上。
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虚拟现实头盔,就滚落在他的手边不远,面罩上沾满了灰尘,看起来和一堆废铁没什么两样。
他还在出租屋里。
没有被外星人抓走,也没有穿越到异世界。
残酷的现实,一点没变。
门外,包租婆那极具穿透力的咆哮声如同永不疲倦的轰炸机,再次清晰地穿透薄薄的木板门,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王哲!
你个死扑街!
装死是吧?
老娘听见你哼唧了!
开门!
立刻!
马上!
今天见不到钱,你就给老娘睡大街去!
我数到三!
一!
二!
…”那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将王哲从混沌的剧痛和劫后余生的迷茫中惊醒!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房租!
对了,房租!
今天是最后的期限!
昏迷了多久?
现在是几点?
包租婆真的会把他扔出去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西肢百骸传来的强烈酸痛和虚脱感让他重重摔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头部的剧痛再次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又晕过去。
“听见没有?
你摔给谁看呢?
老娘不吃这套!
三!
我踹门了!”
包租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怒和不耐烦。
砰!
砰!
砰!
沉重的踹门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门上,也砸在王哲的心上。
破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不行!
绝对不能让她闯进来!
看到她这副鬼样子倒在头盔旁边,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他!
万一她报警…万一被当成瘾君子或者精神病人…后果不堪设想!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极度不适。
王哲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
每挪动一寸,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钻心的疼痛和强烈的眩晕感。
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混合着地上的灰尘,黏腻而冰冷。
他终于爬到了门后,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喉咙撕裂般的痛楚。
门外的踹击震得他后背发麻。
“包…包租婆!”
他嘶哑着嗓子,用尽力气喊道,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别…别踹了!
我在!
我在!”
踹门声停了一下,紧接着是包租婆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就赶紧开门!
少给老娘耍花样!
钱呢?
钱准备好了没有?”
“钱…钱…”王哲的脑子飞速运转,一片空白。
他身无分文,银行卡余额是刺眼的零。
去借?
找谁借?
铁血咆哮?
小奶瓶?
那只是游戏里的ID!
现实里他连对方姓甚名谁、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家人?
开不了口,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难道…难道刚从那恐怖的数据风暴中侥幸生还,就要立刻被现实一脚踹进无家可归的深渊吗?
“我…我…”他语无伦次,大脑因为剧痛和恐慌几乎宕机,“再宽限我一天…就一天!
求求你了包租婆!
我保证!
明天!
明天我一定想办法!”
“放屁!”
包租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愚弄的暴怒,“你这种话老娘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今天!
就今天!
见不到钱,你就滚蛋!
别逼我叫人来清你的破烂!
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违禁品?
这么怕开门?
再不开我真报警了!”
报警?!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王哲耳边炸响!
他猛地想起还歪倒在旁边的头盔!
万一警察进来,看到他这副鬼样子,旁边还扔着个游戏头盔…他们会怎么想?
会不会把他带走调查?
万一被送到医院检查…万一他们发现他脑子里有什么异常…那恐怖的剧痛…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绝对不行!
那比被赶出去还要可怕一百倍!
“别!
别报警!”
他几乎是尖叫出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我…我开!
我这就开!
钱…钱我…我找到办法了!
对!
我找到办法了!
你等等!”
情急之下,他只能先用谎言稳住外面那个暴怒的女人。
他挣扎着扶着门板,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眩晕感再次袭来,他死死抓住门把手,才勉强站稳。
门外的包租婆还在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但踹门的动作似乎停了,显然被他的“找到办法”暂时唬住了。
王哲颤抖着手,摸索着门后的插销。
金属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这动作牵动得肺部都疼——然后猛地拉开了插销,拧开了门锁。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
门外,包租婆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如同发酵过度的面团般的脸,几乎要怼到门缝里。
她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哲脸上:“钱呢?
拿出来!
少废话!”
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熏得王哲本就翻江倒海的胃又是一阵抽搐。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虚弱地晃了晃,差点摔倒,连忙用手扶住门框才稳住。
“看你这死样!
跟被鬼吸了阳气似的!”
包租婆嫌弃地上下打量着他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和沾满灰尘的狼狈样子,眼神更加鄙夷,“少装可怜!
钱!
拿来!”
“钱…钱…”王哲的大脑在剧痛和高压下疯狂运转,一片混乱。
怎么办?
拿什么给她?
他口袋里连一个钢镚都没有!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凌乱不堪的房间,希望能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旧电脑?
那破玩意卖废铁都不值几个钱…衣服?
全是地摊货…游戏攻略书?
废纸…等等!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离门口不远的地上——那个沾满灰尘的头盔旁边,似乎…散落着几枚圆形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东西?
那是…铜币?
《幻界》里的铜币?!
王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
一股荒谬绝伦、难以置信的感觉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记得清清楚楚!
昏迷之前,他最后一次清点背包,游戏里的铜币只有个位数!
而且,他是在橡木镇安全区下线的!
游戏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
还是掉在他现实世界的地板上?!
幻觉!
一定是头疼太厉害产生的幻觉!
或者…是昏迷时不小心把什么现实中的硬币碰掉了?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在那几枚硬币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边缘带着磨损的痕迹,在从门缝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散发着一种…极其真实的、属于金属的、冰冷的光泽。
那光泽,那质感,和他记忆里游戏商店中堆成山的铜币…一模一样!
“磨蹭什么?!
老娘没时间跟你耗!”
包租婆不耐烦地推了一把门,门缝瞬间扩大。
她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也顺着王哲的目光,狐疑地扫向屋内地面,“看什么呢?
地上有金子啊?”
这句话如同惊雷,瞬间点醒了王哲!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被剧痛折磨得近乎麻木的脑海里熊熊燃烧起来!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那些真的是游戏里的铜币呢?
如果…那恐怖的剧痛和数据风暴,带来的不仅仅是伤害…还有某种…无法理解的“馈赠”?
这个念头是如此荒诞,如此违反常理,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它能解燃眉之急!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赌一把!
必须赌一把!
“没…没什么!”
王哲猛地侧身,用身体挡住了包租婆探究的视线,同时迅速弯腰,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尽管动作因为虚弱而显得笨拙踉跄)一把抄起了地上散落的三枚“铜币”!
金属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
他紧紧攥住那三枚硬币,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强忍着几乎要让他再次昏厥的剧痛和眩晕,猛地转过身,将紧握的拳头伸到包租婆面前。
“钱…钱在这!”
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先…先给你一部分!
剩下的…剩下的我明天一定补上!”
包租婆狐疑地盯着他紧握的拳头,又看看他惨白如鬼、冷汗首流的狼狈样子,嗤笑一声:“一部分?
你当老娘是叫花子?
几块钱就想打发我?”
她伸出手,粗鲁地掰开王哲紧握的手指。
当王哲的掌心摊开,露出那三枚静静躺着的、带着明显磨损痕迹、边缘甚至有些发黑的黄铜色硬币时,包租婆脸上的鄙夷和愤怒瞬间凝固了。
她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猛地睁大,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一把抓起那三枚硬币,凑到眼前,手指用力地摩挲着硬币的表面,又用指甲掐了掐边缘,甚至还放在嘴里用牙齿轻轻磕了一下!
“嘶…”包租婆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表情从鄙夷、愤怒,瞬间转变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铜…铜钱?
还是…老铜钱?”
她的声音都变调了,带着一种发现宝贝般的狂喜和贪婪,“你小子…从哪弄来的?
这…这看着像真的啊!”
她反复翻看着这三枚造型古朴、与她认知中任何现代硬币都截然不同的铜币,越看眼睛越亮!
虽然她不懂古董,但这沉甸甸的手感,这磨损的包浆,这独特的纹路(游戏里粗糙设计的钱币纹路,在现实中被她脑补成了某种“古意”),怎么看都不像是现代仿制的便宜货!
王哲看着包租婆那副仿佛捡到金元宝的表情,听着她嘴里蹦出的“老铜钱”、“真的”这些词,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彻底懵了!
真…真的?!
这些从《幻界》里掉出来的、最低级的、丢商店只值1个铜币的垃圾货币…在现实里…竟然被当成了值钱的“老铜钱”?!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荒谬、狂喜、恐惧和彻底迷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头盔带来的剧痛似乎都暂时被这巨大的冲击掩盖了!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脱口而出问个清楚的时候,包租婆却猛地将三枚铜币紧紧攥在手心,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脸上的贪婪瞬间被一种市侩的精明取代。
“哼!
算你小子走狗屎运,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破烂!”
她故作不屑地撇撇嘴,但攥紧的手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这点东西,顶多算个利息!
连零头都不够!
看在这‘老物件’的份上…老娘再宽限你两天!
记住,只有两天!
两天后见不到剩下的钱,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她说完,像是怕王哲反悔似的,转身扭着肥胖的身体,快步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只留下那刺鼻的廉价香水味还在空气中弥漫。
砰!
王哲几乎是脱力地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地上。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战鼓。
他摊开自己空空如也、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掌,刚才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
那三枚铜币…是真的!
它们被包租婆拿走了,当成了值点钱的“老铜钱”!
这意味着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那个滚落在角落、沾满灰尘的虚拟现实头盔,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一种…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般的、无法抑制的探究欲望!
如果铜币可以…那么…背包里那些最不起眼的、被他视为垃圾的东西呢?
比如…那几块硬得能当板砖、除了占格子毫无用处的…硬面包?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饥饿感,那被剧痛和恐慌暂时压制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强烈饥饿感,此刻如同苏醒的猛兽,伴随着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狠狠地撕咬着他!
咕噜噜——空瘪的胃袋发出了响亮的***。
王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和期待,缓缓移向自己那凌乱床铺的一角——那里,几块在游戏里被他嫌弃、却因为背包格子没满而一首没舍得丢掉的、灰扑扑的硬面包的图标,在他混乱的记忆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如果…只是如果…他试着去“想”它…像在游戏里打开背包那样…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