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瘴如活物般攀附在裙裪上,蚕丝织就的衣料发出滋滋哀鸣。
崖边三人绛紫色衣摆被夜风卷起,金线绣的沈家族徽在雾中若隐若现,倒像极了母亲咽气时死死攥着的那块桂花糕——同样浸着毒液的绛紫色,同样令人作呕的甜腥。
"姐姐可知,你每日喂的流浪犬都去了何处?"沈清璃的流苏簪子刺入我溃烂的右脸,冰凉的珠串扫过伤口时带起钻心剧痛。
她俯身时耳坠叮咚,鬓边那支衔珠凤钗还是去年我亲手赠的生辰礼。
簪尖在颧骨处剜出新月状的血痕,温热血珠滚落唇畔,倒比前日她端来的"安神汤"还要滚烫三分。
"那些畜牲的肠肚裹着姐姐送的馒头,此刻正在父亲炼丹炉里冒着热气呢。
"她指尖凝着青碧色灵力,轻轻抹去簪头血渍,"就像当年姨娘咽气时,姐姐亲手喂的桂花糕......"我望着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散乱鬓发间爬满毒虫,半边脸已见森森白骨,却突然笑出声来。
喉间血沫呛进气管,震落嘴角凝结的紫黑血痂,倒比祠堂里那尊鎏金香炉摔碎时的声音还要清脆。
三年前那个雨夜,我蜷缩在母亲逐渐冰冷的尸体旁,看着沈清璃用寒潭草汁液在宗谱上勾画。
她腕间银镯碰在砚台上叮当响,混着窗外雷鸣,竟像极了母亲教我认字时晃动的笔洗。
"璃儿想要的不只是嫡女之位呢。
"她当时转身时裙摆扫过母亲青紫的面庞,绣着金蝶的软缎鞋面上溅着汤药渍,"沈家代代相传的凤凰骨,合该配真正的金枝玉叶。
"万毒窟的罡风突然暴烈,我攀着岩缝的左手又滑脱半寸。
沈清璃绣着并蒂莲的裙裾在眼前晃动,恍惚间与记忆中某个雨夜重叠。
那年我十岁,她八岁,也是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摔在泥潭里的我,说:"姐姐的玉坠真好看。
""你以为推我下万毒窟就能得偿所愿?"我骤然松手,身体下坠时带起的气流掀开沈清璃的织金披帛。
她踉跄后退的模样与当年偷换我灵根时如出一辙——总学不会藏好眼底的恐慌,倒像极了被火燎着尾巴的狸猫。
毒雾触及心口胎记的瞬间,整座万毒窟突然寂静。
攀附在岩壁上的千足蜈蚣僵直坠落,噬骨蚁群潮水般退散。
脊骨传来琉璃碎裂的脆响,紫黑纹路自锁骨蔓延,所过之处溃烂的皮肉飞速重生。
左手凝聚的毒雾化作凰鸟尖啸,右手指尖燃起的灵火在崖壁烙出焦黑掌印。
"毒凰血脉......这不可能!"大长老的剑穗在狂乱灵力中炸成齑粉,"百年前预言明明说......"我踏着沸腾的毒瘴升上崖顶时,终于看清他们法袍下颤抖的膝盖。
沈清璃发间凤钗坠落的珍珠滚落脚边,被我踩碎时的声响,倒比当年她在母亲药碗中投毒时,那柄玉勺碰着瓷碗的声音还要悦耳。
"好妹妹,该把偷走的东西还回来了。
"掐住她后颈的掌心浮现凰纹,沈清璃腰间玉佩应声而碎。
当年她从我这里夺走的凤凰骨正在她脊柱中发烫,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烙铁。
祭坛石柱上的铭文感应到血脉共鸣,突然迸射出血色光芒。
"当年你换我灵根时,可曾想过天火淬炼的凤凰骨,最喜毒瘴滋养?"我贴在她耳畔轻笑,看着她瞳孔中倒映的紫焰越来越盛,"多谢妹妹这三年来,日日送来的蚀骨散。
"沈清璃的尖叫被翻涌的毒雾吞没。
她脊背处浮现的金色骨纹正在紫焰中融化,像极了那年端阳节,我们偷藏在荷包里的饴糖在烈日下流淌的模样。
大长老的桃木剑劈来时,我屈指弹出一缕毒焰,看着他雪白的长须在紫雾中卷曲焦黑。
"沈家百年气运,原来系在一个庶女身上。
"二长老的罗盘炸成碎片时,他浑浊的眼中映出我身后展翅的毒凰虚影,"早知今日......"我踩碎他喉骨时,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个未说完的字。
她青紫的唇瓣开合三次,被毒血糊住的瞳孔死死盯着窗棂外摇晃的桂花枝。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口型分明是"逃"。
祭坛中央的青铜鼎轰然炸裂,封印百年的毒瘴如墨龙腾空。
我立在漫天紫雾中,看着沈家百年基业在凰火中坍塌。
沈清璃的惨叫声渐渐微弱,她融化的凤凰骨化作金液渗入我的经脉,倒比想象中温暖许多。
晨光刺破毒瘴时,我拾起沈清璃那支烧变形的凤钗。
熔化的金水裹着半颗珍珠,倒像极了儿时我们一起在溪边捡的雨花石。
东南方突然传来熟悉的犬吠,我望着掌心游走的毒纹轻笑——是该去看看父亲丹房里的火候了。
——东南方的犬吠裹着焦肉香气飘来时,我正踩着丹房檐角垂落的冰凌。
昨夜毒凰火将整座沈府烧成琉璃盏般的奇景,飞檐翘角凝着紫黑色晶簇。
倒挂在廊下的冰棱映出我眼角新生的毒纹,像极了母亲妆奁里那支断成三截的孔雀翎簪。
丹炉青铜兽首仍在吞吐热气,我抚过炉身上沈家家纹,指尖毒雾蚀出焦痕。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我跪着接过那碗洗髓汤。
沈清璃裙摆扫过我的手背,说:"父亲说姐姐经脉淤塞,该用猛药呢。
"炉内突然传出抓挠声。
九重禁制随我抬袖尽数碎裂,焦黑铁笼里滚出个血肉模糊的怪物。
它脊背凸起十二根金钉,溃烂的爪尖还挂着半片馒头碎屑——是我上个月喂过的那只黄犬额前的白斑。
"好孩子。
"我并指斩断它颈间锁链,毒雾裹住那些翻卷的皮肉。
犬妖琥珀色瞳孔映出我身后虚空,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呜咽。
它残缺的前爪指向西侧暗阁,那里溢出甜腻的桂花香。
踹开鎏金门时,八宝格上封存的记忆扑面而来。
第三层青玉坛里浮着母亲的眼珠。
那是双被毒血沁透的眸子,在淡绿色液体中悠悠转向我,睫毛上还沾着那年端阳节的雄黄粉。
旁边错金匣盛着她被拔去的舌,蜷曲的形态仍保持着临终时欲言的姿态。
最底层的冰髓盒突然震动,我腕间凰纹骤亮。
盒内玄冰裹着的竟是我的命牌——本该供在宗祠的乌木牌此刻爬满血丝,背面用凤凰血写着沈清璃的生辰。
窗外忽有金器坠地之声。
我捏碎命牌时,沈清璃的惨叫自地牢方向传来。
犬妖突然暴起撞碎琉璃窗,拖着肠穿肚烂的身躯奔向中庭那株焦黑的桂花树。
树根处翻出的泥土泛着猩红,随我逼近竟渗出粘稠血珠。
毒火焚地三尺,腐土中赫然显出一具水晶棺。
棺中女子穿着我及笄那日的百鸟裙,发间别着母亲最爱的朱丝银蝶。
她心口插着沈家祖传的斩魄剑,剑柄云纹处嵌着块桂花糕形状的琥珀——内里封存的正是我七岁时被夺走的半魂。
"原来我才是药引啊。
"指尖抚过棺中人与我别无二致的面容,毒纹突然灼如烙铁。
无数记忆碎片自琥珀中涌出:母亲被按在祭坛上剖腹取胎,沈清璃将我的半魂炼入替身傀儡,父亲用凤凰骨作药引炼制长生丹......犬妖忽然发出示警的低吼。
西侧天空炸开沈家求救的紫烟,那烟尘却在中途被血色浸染。
我碾碎传讯符时,属于大长老的最后记忆涌入灵台——沈家禁地深处,百具水晶棺木正在颤动,每具棺中都躺着与我容貌相同的少女。
"璃儿错了......姐姐饶命......"沈清璃的求饶声随锁链哗响传来。
她琵琶骨穿着噬魂钉,被犬妖拖行过的石径上留下金色血痕。
我蹲身挑起她下巴时,惊觉她眉心浮现与我相同的毒凰纹。
"父亲用你半魂续我性命......"她突然咳出带着金粉的血,"姐姐现在杀我,便是亲手斩断自己的三魂七魄!"我凝视掌心随她话音明灭的命纹,突然笑出声。
犬妖利齿穿透她脚踝时,我捏碎那枚桂花糕琥珀,看着其中半魂化作流萤没入心口。
"好妹妹,可知凤凰浴火重生时......"我抬手召出毒凰烈焰,"最擅焚尽世间枷锁?"沈清璃的尖叫随血脉共鸣响彻云霄。
她体内那半截凤凰骨破背而出时,我望见禁地方向升起百道金线。
那些沉睡的替身傀儡正在苏醒,而她们心口连接的命线另一端,赫然系在万里之外的天机阁星盘之上。
犬妖吞下沈清璃最后一块血肉时,我踩碎了她那支融化的凤钗。
东南方忽有熟悉的药香飘来,混着父亲炼丹时最爱的龙涎香——该去会会这位拿亲生女儿当药材的好父亲了。
——犬妖喉间的呜咽混着龙涎香钻进地缝时,我正站在禁地断龙石前。
沈家代代相传的玄铁锁链洞穿我的掌心,暗红血珠顺着上古符文蜿蜒,竟与三百步外炼丹房的地脉相连。
昨夜烧融的琉璃地面下,百具水晶棺正随着我的呼吸起伏,像极了母亲教我凫水时,腰间系着的浮囊。
"阿灼。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熟悉的药香里裹着腐骨散的味道。
他道袍上的鹤纹被毒瘴蚀出空洞,掌心托着的炼丹炉竟是用我的胎发编织而成。
炉中跳跃的幽蓝火焰,分明是母亲临终时涣散的瞳光。
"为父等你很久了。
"他弹指震碎犬妖袭来的利爪,溅落的血珠在半空凝成命盘星图,"从你出生那日就等着,等毒凰血脉养熟这具身子。
"我背后凰翼割裂虚空,毒火却在地脉阵眼处诡异地熄灭。
那些穿透掌心的锁链突然活过来,每一节铁环都浮现出婴儿的面容——全是这些年被炼成丹药的庶出子女。
"你以为沈家为何能执掌万毒窟三百年?"父亲踏着星图走近,脚下涟漪里浮出我周岁抓阄的画面。
当时攥在手中的毒草,此刻正在他指间开出血色曼陀罗。
禁地突然响起玉石俱焚之音。
百具水晶棺应声炸裂,少女们的残魂凝成锁链缠住我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