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见自己家小姐神色定了些,忙应着去取衣裳。
藕荷色的软缎夹袄,月白的百褶裙,都是去年母亲亲手为她挑的料子,针脚细密,带着淡淡的樟木箱的香气。
黛玉坐在妆台前,看着雪雁为她梳起双丫髻,簪上两支珍珠流苏。
镜中的少女眉眼弯弯,虽仍带着几分病后的清减,眼底却己燃起一簇小火苗,那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亮。
“姑娘,太太这几日总念叨你,昨儿夜里还亲自来瞧了两回呢!”
雪雁一边为她理着衣襟,一边轻声说。
黛玉心口一暖,鼻尖却微微发酸。
母亲……上一世她总记挂着母亲的病,却忘了母亲也在日夜疼惜着她。
她起身时脚步还有些虚浮,却走得极稳,一步一步,像是要把前世错过的路,都在这一世踏扎实实地走回来。
贾敏的卧房在东侧暖阁,隔着窗纱,己能听见里面低低的咳嗽声。
黛玉推门进去时,正见周嬷嬷端着药碗出来,见了她忙屈膝行礼:“姑娘可算好了,太太刚还问呢。”
“母亲。”
黛玉轻声唤道,快步走到床边。
贾敏斜倚在引枕上,脸色虽有些苍白,见她进来,眼中立刻漾起笑意:“玉儿来了?
身子好些了?”
贾敏伸手握住黛玉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熟悉的暖意。
“好多了,让母亲担心了!”
黛玉挨着床边坐下,反手握住母亲的手,细细摩挲着那指节上淡淡的薄茧——那是母亲为她缝补衣裳、抄写经书磨出来的。
上一世她总觉得母亲的手凉,却从未这样认真地握过。
“太医说你是受了寒,往后可不许再疯跑了。”
贾敏嗔怪着,目光却温柔得像水:“这几日园子里的桃花落了一地,我本想让你陪我去捡些来做胭脂,偏你又病了。”
黛玉心中一动。
做胭脂?
上一世母亲也说过这话,只是后来她病着,母亲的病也渐渐重了,终究是没能成行。
“母亲若喜欢,等我再好些,咱们就去捡。”
黛玉笑着说,眼底的光更亮了些:“我还想学母亲的法子,亲手做一盒胭脂给母亲。”
贾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好啊,我的玉儿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她咳嗽了两声,周嬷嬷忙递上温水:“只是你身子要紧,别累着。”
黛玉看着母亲喝水时微微蹙起的眉,知道那药必定极苦。
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母亲,我前几日在书房翻到一本医书,上面说冰糖炖雪梨能润喉止咳,我去让小厨房做些来好不好?”
贾敏有些意外,女儿素日里只爱读诗词,何时竟看起医书了?
但见她说得认真,便点头应了:“也好,你去吧,别折腾太久。”
黛玉转身出了暖阁,脚步轻快了许多。
雪雁跟在她身后,小声问:“姑娘何时看医书了?
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回头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从前没看,往后该看了。”
她不能阻止母亲生病,但她可以学着照料;不能改变命运的洪流,但她可以提前做些准备。
她让小厨房炖上雪梨,自己则去了父亲的书房。
林如海此刻正在外衙理事,书房里静悄悄的,书架上整齐地摆着经史子集,还有不少关于漕运、织造的卷宗。
黛玉记得,上一世父亲后来缠绵病榻,除了旧疾,更多的是为漕运上的事烦忧,被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拖累得心力交瘁。
她走到书架前,指尖拂过那些标着“漕运”字样的卷宗,虽大多看不懂,却默默记在了心里。
或许她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该知道父亲肩头的重担,知道那些将来会压垮他的,究竟是什么。
正翻着,忽然看见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林氏宗族谱”。
她抽出来翻开,上面记载着林家几世的族人,枝繁叶茂。
上一世她在贾府,只当林家只剩她一人,却忘了这些远亲。
“姑娘,太太让你过去呢。”
雪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黛玉合上册子,放回原处,心中己有了计较。
她要留在这里,守着母亲,等着父亲回来,还要把林家那些散落的脉络,一点点重新连起来。
回到暖阁时,贾敏正看着窗外,见她进来,轻声道:“玉儿,方才你舅舅家打发人来送东西,说是京里新出的点心,让你尝尝。”
黛玉心中一凛,来了。
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王夫人派人送来东西,顺带提起让她去贾府的事。
“太太说,京里的春天比咱们这儿热闹,老太太也总念着你,让你病好了,若得闲便去住些日子。”
贾敏缓缓说道,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似在观察她的神色。
黛玉端起桌上的茶,指尖微顿,随即笑道:“母亲若放心,我便去看看,只是我舍不得母亲,去住些日子就得回来。”
贾敏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女儿性子恋家,未必肯去,没想到竟应得这般爽快。
她哪里知道,黛玉心中早己算好——她要去贾府,但不是作为那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舅家的孤女,而是作为林家的姑娘,去看看那座牢笼里的人和事,去护住那些该护的,算清那些该算的。
“你若想去,便去。”
贾敏叹了口气:“只是到了那边,不比在家里自在,凡事要多思量,别任性。”
“女儿知道。”
黛玉点头,心中却想,任性了一世,这一世,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窗外的桃花还在落,落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
但黛玉知道,这飘落不是消亡,是化作春泥,等着下一季的花开。
她看向母亲,又想起父亲,想起那些上一世错过的、失去的人。
这一世,她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像这桃花一样,把根扎得深些,再深些,护住她想护的每一个人。
至于那些欠了她的,欺辱过她的,她也不会忘了。
不是要睚眦必报,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林家的姑娘,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几日后,林如海从外衙回来,见女儿气色好了许多,又听闻她愿意去贾府小住,虽有不舍,却也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公务繁忙,妻子又病着,女儿留在苏州,终究是他心头的牵挂,去京里有老太太照拂,或许能好些。
“玉儿,到了京里,要听老太太和舅母的话,”林如海抚摸着女儿的头,眼中满是慈爱:“但也别忘了,你是林家的女儿,凡事要有自己的主意。”
“父亲放心,女儿记下了。”
黛玉仰头看着父亲,他鬓角的白发还不多,眼神也还清亮,不像后来那般枯槁。
黛玉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世,定要让父亲安享晚年,再不让他为琐事烦忧。
出发前一日,黛玉特意去园子里捡了满满一篮桃花瓣,和母亲一起坐在廊下,细细地挑拣、晾晒。
贾敏教她如何调配花汁,如何加入珍珠粉,指尖的暖意透过花瓣传到黛玉手上。
“等你从京里回来,这胭脂就该成了。”
贾敏笑着说。
“一定!”
黛玉用力点头,眼眶却有些热。
她知道前路依旧有风雨,那座荣国府里的人情冷暖、是非纠葛,不会因为她重活一世就凭空消失。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捧着一颗真心、茫然无措的孤女。
她带着母亲的暖意,父亲的嘱托,还有自己这一世的决心,登上了驶向京城的船。
船缓缓开动,苏州的烟雨渐渐远去,黛玉站在船头,望着滔滔江水,衣袂翻飞。
上一世的泪,己经流尽了。
这一世,她要笑着,把属于自己的,都拿回来。
把在乎的人,都护周全。
京城,荣国府,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