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两岸风光渐换,江南的柔婉水色慢慢染上北方的疏朗。
黛玉凭栏而立,江风拂起她鬓边的碎发,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她眼底的沉静。
雪雁捧着件素色披风过来,小心翼翼地搭在她肩上:“姑娘,江上风大,仔细又着凉。”
黛玉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料子上细密的针脚——这是临行前母亲连夜为她缝的,怕船上寒气重。
她回头看了眼舱内,周嬷嬷正清点着箱笼,里面除了衣物,还有她特意让父亲寻来的几本医书,以及母亲交托的几件林家旧物。
“还有几日到京城?”
她轻声问。
“按这船速,明日午后该能进通州码头了。”
周嬷嬷回话时,目光在黛玉脸上顿了顿。
这几日姑娘愈发沉静,偶尔对着江水出神,眼神却亮得很,不像从前那般总带着轻愁,倒像是心里揣着什么定盘星。
黛玉点点头,转身回了舱内。
她从箱底翻出一卷泛黄的纸,铺开在小几上,竟是张荣国府的内院草图。
这是她凭着前世记忆,断断续续画了几日的——哪里是贾母的荣庆堂,哪里是王夫人的正房,潇湘馆在哪个角落,怡红院又挨着哪处,甚至连抄手游廊的走向都标得仔细。
雪雁凑过来看,好奇道:“姑娘画这个做什么?
到了那边自然有人引着咱们走。”
“多记记总是好的。”
黛玉指尖点在“梨香院”的位置,那里住着薛姨妈一家。
上一世她初到贾府,便是先在梨香院落脚,与宝钗初见。
那时只当是个和气的表姐,后来才知这“金玉良缘”背后,藏着多少算计。
她指尖微微用力,在纸上划出一道浅痕。
这一世,她不会再回避,却也不会再轻信。
次日午后,船果然抵达通州。
码头人声嘈杂,远远便见一群人候着,为首的是个穿着青缎袄裙的婆子,见了周嬷嬷便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可是林姑娘的船?
我们是荣国府打发来接的,我是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
黛玉在舱内听见这名字,眸光微凝。
上一世便是她来苏州接的自己,一路上传话递信,看似热络,实则处处透着王夫人的意思。
她款步走出舱门,一身月白绫裙,外罩浅碧色比甲,头上只簪了支碧玉簪,素净得像株刚出水的莲。
周瑞家的原想着这林姑娘是个没了娘的孤女,必定怯生生的,待见了她这模样,眼底倒掠过一丝惊讶——这姑娘虽年少,眉宇间却有种说不出的清贵,眼神亮得让人不敢首视。
“姑娘一路辛苦了,老太太和太太都盼着呢,马车己备好在码头外等着。”
周瑞家的忙屈膝行礼,语气愈发恭敬。
黛玉微微颔首,声音清浅:“有劳周妈妈了。”
登岸时,周瑞家的想上来扶,却被黛玉不动声色地避开。
雪雁机灵,连忙上前扶住自家姑娘,周瑞家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不敢多言。
马车是贾府常用的青帷车,宽敞平稳。
黛玉坐进去时,见车壁上挂着块青玉平安牌,雕工精致,想来是贾母的心意。
她指尖摩挲着牌上的纹路,听着周瑞家的在车外跟周嬷嬷搭话,说的无非是京里的新鲜事,话里话外总绕着“老太太疼姑娘宝玉少爷盼着个伴儿”。
黛玉闭目养神,懒得理会。
她知道,这荣国府的“疼惜”从来不是白给的,每一分好里都藏着掂量。
马车行至黄昏,终于到了荣国府的角门前。
早有婆子丫鬟候着,见了马车便忙不迭地打起车帘。
黛玉踩着脚凳下车,抬眼望去,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夕阳下闪着光,门内影壁上“荣禧堂”三个大字透着说不尽的气派。
这便是她要再次踏入的地方。
穿过几重院落,一路都是抄手游廊,廊下挂着各色宫灯,随着晚风轻轻晃动。
引路的婆子脚步轻快,嘴里不停念叨:“老太太早在屋里等着了,刚还问了好几遍呢。”
到了荣庆堂外,便听见里面传来笑语声。
黛玉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正要迈进去,却见门帘一挑,一个穿着红袄绿裤的丫鬟跑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哎哟!”
那丫鬟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个生得极美的姑娘,一时愣了神。
“这是林姑娘。”
周瑞家的忙斥道:“还不快进去回老太太!”
那丫鬟正是鸳鸯,忙应声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便传来贾母的声音:“快把我的外孙女领进来!”
黛玉定了定神,迈步走进堂内。
迎面便见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坐在榻上,眼眶红红的,正是她的外祖母。
上一世初见时,她扑进贾母怀里哭了许久,如今再看,贾母脸上的皱纹似乎比记忆中更深些。
“外祖母。”
黛玉屈膝行礼,声音虽轻,却稳得住。
贾母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摸了摸她的脸,叹道:“我的儿,可算来了!
一路上累着了吧?
快让我瞧瞧,这模样跟你娘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着便红了眼圈。
黛玉心中微暖,却没像上一世那般泪落不止,只轻声道:“劳外祖母挂心,孙女儿还好。”
这时,旁边早有几位夫人过来见礼,黛玉认得,是邢夫人和王夫人。
邢夫人脸上堆着笑,话却不多;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细问了几句路上的事,眼神里带着审视,嘴上却说:“来了就好,往后在这儿跟在自己家一样,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我说。”
“多谢舅母。”
黛玉含笑应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王夫人身后——那里站着个穿水红绫子袄的少女,眉眼细长,正怯生生地看着她,正是迎春。
旁边还有个圆脸大眼的,是探春。
正看着,忽听贾母笑道:“宝玉呢?
怎么不见他来?”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大红箭袖的少年闯了进来,嚷嚷着:“林妹妹来了?
在哪儿呢?”
黛玉抬眼望去,少年面如傅粉,目若朗星,正是贾宝玉。
他此刻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急切,看见黛玉时,眼睛一亮,几步跑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忽然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上一世,她便是因这句话,对他生出几分异样心思。
可此刻,黛玉只静静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贾母笑骂:“又说胡话,哪里见过?”
宝玉却认真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周围人都笑起来,说他痴傻。
黛玉也跟着浅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表哥。”
一声“表哥”,不亲不疏,恰到好处。
宝玉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妹妹这般平静,倒不像别的姐妹见了他那般热络。
他心里正纳罕,却听贾母道:“快带妹妹去见见你那些姐妹们!”
黛玉一一见过,举止从容,既不失礼数,也没有半分小家子气。
王夫人看着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这姑娘瞧着,倒比想象中难拿捏些。
当晚,贾母留黛玉在荣庆堂歇下,说了半宿话,无非是问些苏州的事,又叹贾敏命苦。
黛玉耐心听着,偶尔应几句,说起母亲时,语气里带着怀念,却不见悲戚,只说“母亲总盼着我好好的”。
贾母见她这般懂事,愈发疼惜,首道:“往后有我在,定不叫你受委屈。”
夜深时,雪雁伺候黛玉歇下。
帐子是新换的藕荷色,绣着比苏州府更精致的缠枝莲,却没有那半根她绣坏的丝线。
“姑娘,这贾府看着真热闹。”
雪雁一边铺床一边说。
黛玉躺在枕上,望着帐顶的流苏,轻声道:“热闹的地方,是非也多。”
她知道,从踏入这扇门开始,真正的日子才刚开始。
明日起,她要去潇湘馆看看,要去见宝钗,要应付那些明里暗里的试探。
但她不怕。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黛玉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一世,她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清醒,活得扎实。
那些该还的情,该算的账,她都会一一记着。
夜渐深,荣国府的喧嚣渐渐沉寂,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更漏。
黛玉睡得很稳,仿佛知道,明日醒来,便是一场新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