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旁边的狗

巷子蜷缩在城市的肚肠深处，像一道被遗忘的旧疤。陈默的皮鞋敲击在磨损的青石板上，

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次都精准地落进砖缝里积攒的污浊雨水里，溅起细微的水花。

两侧高墙夹峙，水痕和褪色的涂鸦如同失败的壁画，在斑驳的墙面上蔓延。

头顶的天空被挤压得只剩窄窄一绺，灰蒙蒙的，吝啬地透下一点天光。空气黏腻而沉重，

发酵垃圾的酸腐气息、潮湿砖石上苔藓的土腥味，

还有巷子尽头那家永远半掩着门的小餐馆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劣质油烟味，

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城市褶皱的独特气味。巷子中段，

那个锈迹斑斑、散发着铁腥和腐败主旋律的绿色垃圾桶，是陈默每日必经的坐标。他的脚步，

总会在距离它十步左右的地方，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右手会下意识地伸进公文包外侧那个磨得有些发亮的口袋。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塑料包装纸，

发出轻微的、令人安心的窸窣声。那是超市货架最底层、最廉价、盐分也最高的火腿肠。

几乎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包装纸的同一瞬间，第六块松动地砖下的阴影缝隙里，

一个瘦小的橘黄色影子便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它动作迅捷如一道贴着地面掠过的闪电，

却又带着某种谨慎的试探。它真的很小，瘦骨嶙峋，脏污纠结的橘色皮毛下，

一根根肋骨清晰地凸起，像被粗暴刻在松软泥土上的线条。唯有那双眼睛，圆睁着，

像巷子里唯一没被污浊沾染的宝石，在昏暗中透出清澈的琥珀色光芒，紧紧锁住陈默的手。

“来了？”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声，手上熟练地剥开那层薄薄的塑料包装。

没有回应，只有那琥珀色的瞳孔随着他剥开包装的动作微微收缩。小东西不叫唤，

只是尾巴尖在身后神经质地微微颤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它细小的身体挨蹭过来，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冰凉的鼻尖几乎碰到他深灰色的西装裤脚，

传递来一点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属于活物的暖意。陈默把掰开的火腿肠碎块，

小心地放在那块松动地砖旁边、相对干净一小块水泥地上。几乎是立刻，它埋下头，

喉咙里发出一种急促而满足的“呼噜”声，小小的胸腔随之震动，

整个身体都投入到这简单食物带来的巨大慰藉中。陈默就那样站着，

垂眼凝视着这小小的生命。晨光吝啬地挤过高墙的缝隙，落在陈默僵硬的西装肩上，

也落在橘猫沾满灰尘的脊背绒毛上。公文包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臂，

里面塞满了待处理的文件、冰冷的数字和无形的压力，勒得肩膀酸痛。只有这一刻，

看着这只小兽为了这最廉价、最微不足道的生存所需如此全神贯注、如此虔诚地投入，

听着它喉咙里发出的、原始的、纯粹的满足声浪，

他那被各种会议、截止日期和KPI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炸裂的胸腔，

才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带着垃圾酸腐味的、却意外真实的空气。

他等着它吃完最后一点碎屑，连掉落在粗糙水泥地上的油星都舔舐得干干净净，

才轻轻说了一句：“走了，明天见。”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映着那点熹微的天光，

看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算是回应，

随即又敏捷地缩回了它那幽暗、狭窄的砖缝庇护所里，仿佛从未出现过。陈默提起脚步，

皮鞋重新敲击在青石板上，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继续走向巷口那片更喧嚣、也更冰冷刺目的光亮。

日子就这样被廉价火腿肠的塑料包装纸一页页翻过去，

如同巷子里那些砖缝间恒久不变的青苔与尘埃。

陈默习惯了第六块地砖下那道无声的、带着警惕却又充满期待的目光，

习惯了它粗糙皮毛蹭过裤脚时传递来的那点微弱温度，

习惯了它埋头进食时那低沉、持续、令人心安的呼噜声。

它成了这条灰色小巷里唯一鲜活的坐标，是他上班路上一个不成文、却必不可少的仪式，

一种隐秘的、无人知晓的慰藉，一个只有他和这堵墙、这个垃圾桶知道的小秘密。

直到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空气依旧弥漫着复杂气味的早晨。陈默习惯性地走向那个角落，

手已经探进公文包外侧口袋，指尖触碰到了火腿肠冰凉的塑料包装。然而，

脚步在距离第六块地砖几步远的地方，突兀地钉住了。那个位置，

那个属于他和那只瘦弱橘猫的、沾染着油渍和火腿肠碎屑的“餐桌”旁，蹲着一个人影。

一个短发姑娘。她背对着巷口，微微弓着身子，穿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

下摆随意地塞在浅色牛仔裤里。清晨吝啬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轮廓，

颈后的短发清爽利落，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晃动着。她正专注地低着头，一只手悬在半空，

似乎在轻轻抚摸着什么。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了一下，猛地收缩。

一种极其古怪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并非完全的惊讶，也并非纯粹的被打扰的不快，

更像是一种……领地被突然侵入的、混杂着茫然和莫名紧张的原始本能反应。他的火腿肠，

他的猫，他的角落……这个陌生人是谁？就在这时，

那熟悉的橘黄色小身影从姑娘的手边探出了头。它似乎精准地感知到了陈默的存在，

小小的脑袋转向巷口的方向，随即，它清晰地叫了起来。

“喵——喵呜——” 声音带着它特有的、有点沙哑的调子，像是在打招呼，

又像是在宣告某种所有权，或者仅仅是表达一种单纯的兴奋。蹲着的姑娘闻声，动作一顿，

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阳光艰难地穿过高墙的缝隙，恰好落在她转过来的脸上。

那是一张干净柔和的脸，皮肤白皙，眉毛舒展，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澈见底。

她的目光带着点询问和温和的好奇，径直落在陈默的脸上。“你也……喂它？

”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空气的微凉和一丝了然的笑意，

如同拂过这条沉闷巷子的一缕清风。就在这一刻，那只狡猾的小橘猫，

像是要强调自己的存在感，又像是急于展示它与这位新朋友的亲密，

伸出它那只刚蹭过火腿肠、还油乎乎的小爪子，“啪”地一下，

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姑娘雪白的衬衫袖子上。一个清晰的、带着油渍的梅花印，

瞬间在纯净的白色布料上绽开，刺眼又突兀。陈默盯着那个突兀的“梅花”，

又看看她脸上那毫无愠色、反而带着点纵容的浅笑，

喉咙里那句硬邦邦的“嗯”突然就卡住了，

变成了一声自己也觉得有点傻气的回应：“啊……对，它……它好像饿了挺久了。

”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黏在那个油爪印上，又移到她坦然含笑的眉眼间。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件看起来并不便宜的白衬衫，只随意地用手指蹭了蹭那油印，

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片落在肩头的树叶。“是啊，”她点点头，

指尖轻轻搔了搔小猫的下巴，引得它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

像一台小小的、被拨动了开关的引擎，“小家伙精得很，知道哪里能找到吃的。”她说着，

目光重新落回陈默脸上，带着一种直率的探询，“我住附近，最近才注意到它总在这儿转悠。

你喂它很久了？”“大概……三四个月吧。”陈默回答，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

公文包的沉重似乎暂时被遗忘了。他下意识地又掏出那根备用的火腿肠，剥开包装。

小猫的鼻子立刻像雷达一样翕动起来，视线精准地锁定在他手上，

琥珀色的瞳孔里只剩下那抹粉红色的肉。“它好像特别喜欢你带的这个牌子，

”她看着小猫急切的样子，笑意更深了，

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亚麻色小布袋里也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小肉条，印着精致的宠物食品标识，

“我试过别的，它总是吃几口就跑开，大概是被你养刁了嘴。

”小猫在陈默和姑娘之间来回看着，小小的脑袋转来转去，

像是在挑剔地挑选今天该临幸哪家的贡品。最终，它似乎觉得不需要选择，

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先走到陈默脚边，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深灰色的西装裤脚，

留下几根橘色的绒毛，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回去，伸出粉嫩的小舌头，

接受了姑娘指尖递过来的、气味显然更诱人的肉条。于是，那个清晨，第六块松动的地砖旁，

不再只有陈默和一个埋头苦吃的猫。多了一个穿着白衬衫、袖子上印着油爪印的姑娘，

以及他们之间围绕着这只小橘猫展开的、有些生疏却意外顺畅的对话。

陈默知道了她的名字——孟雅。她也知道了，他叫陈默，每天都会在差不多的这个时间出现。

他们交流着各自观察到的猫咪习性：它讨厌下雨天，

尤其怕轰隆的雷声；它似乎有个固定的藏身之所，但极其警觉，

没人知道具体在哪；它最近好像……胖了一点点？

这个发现让陈默心里莫名地涌起一点成就感。“它好像……是只母猫？

”孟雅忽然若有所思地说，目光追随着小猫优雅踱步的尾巴，“你看它走路的样子，

还有这骨架。”陈默一愣，几个月来，他竟从未深究过这个简单的问题。

他一直“他”、“他”地叫它。此刻经她提醒，

仔细观察那小巧玲珑的骨架和略显矜持的步态，确实更像“她”。

一种奇妙的、被点醒的尴尬混合着新鲜感涌上来，让他耳根有点发热。“可能……是吧。

”陈默有点窘迫地承认，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公文包的提手。孟雅笑了，眼睛弯起来，

像初升的月牙。阳光似乎又吝啬地挪动了一点位置，

恰好照亮了她颊边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梨涡。双份的投喂与雨夜的纸箱后来，

火腿肠变成了双份。陈默口袋里揣着他习惯的、最便宜的那一款，

孟雅则带来她精心挑选的、包装精美的幼猫肉泥或小罐头。第六块地砖旁，

成了一个小小的、临时的驿站。有时是陈默先到，有时是孟雅。那只小猫，

被孟雅正式命名为“阿橘”——她说那身橘毛在偶尔吝啬透进来的阳光下，

像一块温暖流动的琥珀。阿橘成了他们之间最自然不过的桥梁。

话题从她喜欢在哪个稍微干燥的角落晒太阳，

到孟雅工作的地方附近新开了家评价不错的宠物医院，

再到陈默随口抱怨公司附近午餐又贵又难吃。

他们分享着阿橘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她似乎不那么怕人了，会在他们脚边试探性地打滚，

露出柔软的肚皮；她蹭孟雅裤脚的次数明显比蹭陈默多，

这让他偶尔会生出一点幼稚的、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嫉妒”；有一次下雨，

他们发现她瑟瑟发抖地躲在垃圾桶后面一个废弃的硬纸箱里，

孟雅立刻冒着渐大的雨丝跑去巷口的便利店，买来一大块厚实的防雨布，

两人在狭窄的空间里笨手笨脚、你拉我扯地给那个破纸箱搭了个歪歪扭扭的“雨棚”，

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流进脖子里，相视时却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日子在火腿肠的包装纸和关于阿橘的闲聊中滑过。初秋的气息渐浓，巷子里的风带上了凉意。

阿橘肉眼可见地圆润了一些，皮毛也显得没那么黯淡了。她开始会在他们离开时，

跟着走一小段，送到巷口才停下，蹲坐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目送着他们融入外面的人流。

一个周五的傍晚，陈默被一个难缠的客户拖住，离开公司时天色已晚，

比平时喂猫的时间迟了近两个小时。他心里有些着急，脚步匆匆地拐进巷子。远远地，

就看到第六块地砖旁，孟雅蹲在那里，背对着他，正低声说着什么。阿橘在她脚边，

不像平时那样急切地围着食物打转，反而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尾巴高高竖起，

不停地绕着孟雅打圈，发出短促的、带着点委屈的叫声。“抱歉，

加班晚了……”陈默快步走过去，有些歉意地开口。孟雅闻声转过头，

脸上带着一丝担忧：“你总算来了。阿橘今天有点不对劲，下午我来过一次，她就很不安，

一直叫。我带来的肉泥只吃了几口就不碰了，好像在找什么。”陈默蹲下身，仔细观察阿橘。

确实，她不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凑过来嗅他的口袋，反而显得很紧张，耳朵警觉地转动着，

身体微微弓起，尾巴不安地甩动。他拿出火腿肠，剥开递过去。阿橘凑过来闻了闻，

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快朵颐，反而抬起头，

对着旁边堆积的废弃木板和垃圾袋的方向，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带着点呜咽的“喵呜——”。

“那边有什么？”孟雅也察觉到了异常，顺着阿橘的视线望去。

那里堆着一些建筑废料和几个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两人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