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失足。”
李队长宣布结论的声音，和周遭老师们低沉的议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周深耳边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视线还定格在王老师袖口落下前的那一瞬——那道狰狞的旧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闸门。
时光倒流，将他猛地拽回了十年前的秋天，县第三中学的高一（三）班教室。
那时的他，刚刚从闭塞的王家村考进县里最好的中学，身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和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局促。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感觉自己像一颗被误放入精美礼盒的粗糙石子。
班主任安排座位时，念到他的名字，然后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张语然。”
他低着头，看着一双干净的小白鞋停在自己旁边的过道上，一股淡淡的、像是茉莉花的香味飘了过来。
他几乎不敢抬头。
张语然，开学第一天就闻名全校的名字。
家境优越，长相甜美，是那种站在人群里会自发光的女孩。
她落落大方地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对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周深只觉得脸颊发烫，含糊地点了下头，便立刻将视线转向窗外，心跳如擂鼓。
他能感觉到全班同学，尤其是男同学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惊讶，疑惑，还有毫不掩饰的嫉妒。
他听到后排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啧，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攥紧了放在腿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时的他，还不懂得如何应对这种无形的压力。
他只知道，自己要拼命学习，只有考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才能……或许，才能有资格坦然坐在这样的光芒旁边，而不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他高中生活的第一道沉重阴影，并非来自同学间的排挤，而是来自于那个本该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数学老师，王建国。
王老师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不高，却有些肥胖，尤其是那个隆起的啤酒肚，将旧中山装撑得紧绷绷的。
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后面，那双眼睛看人时，常常带着一种审视的、冷冰冰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他从第一节课起，似乎就注意到了周深。
不是那种对优秀学生的关注，而是一种……带着莫名厌恶的盯视。
周深起初不明白为什么。
他数学基础很好，入学成绩也不错，上课认真听讲，从不搞小动作。
可王老师的目光，总是像鹰隼一样掠过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
首到那次，深秋的下午，冷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
“坐窗户边的，把窗户关上。”
王老师正在板书，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地命令道。
周深一个激灵，他正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他连忙站起身，伸手去关那扇有些老旧的木窗。
窗户的插销有些锈住了，他用力一拉，窗户发出“哐当”一声响，却没完全合拢，冷风依旧嗖嗖地灌进来。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王老师停下了板书，缓缓转过身，黑色镜框后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他。
“关个窗户都关不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静的教室里，“用点力！”
周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身旁张语然那带着些许担忧的视线。
他感到无比难堪，更加用力地去推窗户，因为紧张，手有些发抖，窗户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晃动着，却依然留着一道缝隙。
这一次，王老师彻底放下了粉笔。
他一步步从讲台上走下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走到周深面前，由于身高相仿，他几乎是平视着周深，但那目光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伸出手，指着周深的鼻子。
那一瞬间，周深能清晰地看到王老师因生气而微微涨红的脸，看到他眼镜片上反射出的自己苍白失措的样子。
“笨手笨脚！”
王老师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刻毒的寒意，“我看你，不光是窗户关不好。
像你这样的，从那种穷山沟里出来的，我见得多了！”
周深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我，断，言，”王老师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教室的每个角落，“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轰——”的一声，周深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羞辱、愤怒、委屈……种种情绪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滚，却找不到出口。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勉强忍住眼眶里酸涩的液体。
他看见王老师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快意的光芒。
那不仅仅是一次批评，那是一场公开的处刑，一次人格的践踏。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没有人说话，连最初偷笑的人也噤若寒蝉。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王老师粗重的呼吸声。
周深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石像。
首到一只纤细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见张语然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下。
他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回座位。
王老师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回到讲台，拿起粉笔，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讲课。
可周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断言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那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带着冰冷的寒意，深深地烙进了他十六岁的心里，成为了一个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
……“周老师？
你没事吧？”
一个关切的声音将周深从冰冷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他猛地回过神，发现张语然正站在他面前，微微蹙着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担忧。
周围的老师己经散去大半，警戒线内的警察仍在忙碌，但李队长己经不在现场了。
阳光依旧，校园里的广播开始播放眼保健操的音乐，一切都试图回归正轨。
但周深知道，有些东西，己经回不去了。
他看着张语然，想挤出一个表示没事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那道手腕上的旧疤，王老师死亡现场诡异的几何图形，还有十年前那场刻骨铭心的羞辱……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低声对张语然说：“我没事。”
只是，那声音干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