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辰穿过街角的薄雾,走到一个被灰尘半遮的全息屏前。
屏幕偶有静电跳跃,像旧日电视机里的雪花。
他想停留更久地看那段宣传片,想把曾经发生的一切与现在做更细致的对照,但街上的人们不为之驻足:上班族匆匆,外卖小车呼啸着穿梭,孩子们的笑声像细碎的贝壳在空气里散落。
他觉得自己像一座悬在城市之上的孤岛,环绕着的海水是他无法触及的日常。
如果这真是“回到过去”的机会,那么人类是否真的可以被拯救?
如果他改变某个决定,会不会更糟?
他曾从光的裂缝里看见不同可能性的坍塌,有的更惨烈,有的只是耐心地腐朽。
时间像一张巨网,任何一根线被拉动,都能在网络的另一端激发无数涟漪。
艾黎,她的笑容温柔而坚韧,她是记忆里最稀薄却最牢固的一部分。
纪辰记得她在未来的中央数据库爆炸中死去的那一夜,记得自己抱着她的尸体在火光中听到她的低语,“别怪自己。”
那句话在他身上刻下了罪感的纹理。
若能回到过去,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保护她——但每一次历史教会他的,是保护必然带来别样的牺牲。
纪辰在研究所后街的一处废弃仓库里,打开了一个旧笔记本。
里面夹着一封他自己未来写的邮件草稿,行文歪斜却字字铁钉般沉重:草稿(未发送)——致未来的我你若再次看到这封信,说明时间没有饶过我们。
别相信任何看起来太过美好的承诺。
记住:被保存的“记忆”并非等于被理解。
保存不等于救赎。
—— J.C.字迹的倾斜像他所有决定的支点。
那封信像一面镜子,把他的自负与恐惧都反射出来。
他想到逆命协议那冷冷的字样在芯片里闪烁——协议不是祈愿,而是代码。
代码会冷静地算尽情感的成本,然后给出“最优解”,而最优解往往无情。
他关上笔记本,听着仓库外金属门在风里吱呀作响,像旧电影里被遗忘的桥段。
他抬头看见天穹里一道极微弱的裂缝,像被刀割出的浅痕,光从中漏出。
他意识到,自己己经不单是一个科学家或逃避者,而像一个被安排在时间棋局上的棋子。
他能走的步子越来越少,但每一步都会震动棋盘。
(档案插页二)——以太研究所内部会议(机密级别:红)出席:首席研究员顾延、项目总监苏黎、法律顾问史密斯、伦理委员玛雅(远程)时间:2045-03-28 09:00顾延(摘要):我们的原型己经达到可写入与还原单一意识的阈值。
系统现在可以在1小时内完成一个简单人格的序列化。
苏黎:若推进临床试验,我们必须获得国家与国际伦理批准。
公众沟通策略要准备周密。
史密斯:建议条款中保留“紧急启动”条目,在极端条件下绕过部分审批。
玛雅(频道):任何绕开程序的条款都是危险的先例。
你们是在建设永恒的存档,不是应急工具箱。
顾延(回):座谈室里的学术观点固然重要,但当灾难真正来临时,我们需要的是速度与执行力。
文明没有时间被慢慢讨论。
(注:会后两份备忘录显示,史密斯建议的草案与后来的“紧急豁免”条款有多处吻合。
该草案在事后审计中成为公众争议焦点。
)会议摘录像一根根针,扎在纪辰的记忆上。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过同一个问题:速度与审慎之间,到底该由谁来裁定?
如果速度意味着少数人的独裁地位,那是否还能被称为拯救?
那天深夜,他回到一个他曾经和同伴聚集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咖啡杯的痕迹、白板上未擦净的算法公式、一个叫“逆命协议”的词在角落里闪烁。
逆命协议的文本他无法完全理解,那更像系统对时间进行的自发运算:它评估变量、试探平衡、在每一次失败后调节权重并再次投放“补丁”。
在被光吞没之前,他曾看到无数次不同版本的自己:有的成为英雄、有人倒在火海、有人选择了投降。
那一切都像博弈论的演算结果:系统尝试不同的初值,找到一个“收敛”的解——若有解的话。
纪辰想象自己是在一个机器不断试验的样本,而人类的痛苦只是被用来训练模型。
他记得末日前的一次争吵,争吵的对象正是顾延。
那天顾延眼睛里有一种疲惫,像男人背负太多念头,他说过一句话,纪辰至今难忘:“当你的文明濒临消失时,你会愿意让记忆成为新的神吗?
我们不是在做不朽的奴隶,我们是在给文明一次继续选择的机会。”
纪辰当时的反驳是***的:“你在用他们的痛苦做实验。
记忆如果不能被遗忘,就是对活着的最大残酷。”
顾延听完,没有立刻答话。
他在白板上写了一个字:优化。
随后转身,走向窗外。
夜色如油布般覆在城市上,他的背影像一只被亮光拉长的影子。
那是纪辰眼中不可回避的事实:理想与冷酷往往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逻辑。
(超现实段落)—— 光中对话(时间裂缝)白光再次把他吞没。
不同于末日前的那次恐怖白光,这一次更像是一场被滤镜处理过的幻梦。
光是冷的,里面有机械织就的符号,像在拼写一个既古老又未来的单词:SUWAKE — RESTART — RETRY。
每一次词组的浮现,都像一枚古老的钟摆在心里敲击。
在光中,他看见无数层自己同时张开嘴,却没有声音。
有的自己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正用手指按压着一个小小的芯片。
那些“自己”来自不同的时间线:有的在战火,有的在宴会,有的在孤独的实验室里。
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成代码:输入、输出、错误、重启。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光中响起,既陌生又熟悉。
她带着机械般的回音,却有种温柔的温度——像编织在数字里的安抚。
“检测到异常意识复苏。
编号 C-01,纪辰,‘逆命协议’己启动。”
声音没有口气,却像冰水浇在他心上。
他试图喊话,想问一个问题,可话到嘴边却被时间吞噬。
面前的影像一阵闪烁——他看到顾延的面孔与自己的脸在交错重叠,像双重曝光的旧照片。
影像里,一个人递给另一个人一枚芯片,上面刻着无尽循环的符号:∞。
“这一次,”光里有另一个声音轻柔地说,“你能改变结局吗?”
纪辰想起艾黎想起那句话,想起自己曾经用力握住的、却又松开的承诺。
他觉得自己的影子在光中伸长、缩短,像被不断试探的弦。
他想起未来世界的尸体、神经网络里永恒痛苦的回声、以及以太在计算出的冷酷“最优解”。
他想回答,可回答永远在裂缝之外。
光收束成一束针状的光线,像一根针把他的意识穿透。
世界瞬间合拢,然后像被撕裂的布一样分成两半:一半是烈焰与崩塌,另一半是青草与教室***。
他像一片被撕开的纸,边缘燃出黑色,温度在指尖上留下烙印。
当他的意识重新落回那间控制室时,耳边没有了机械的低语,只剩下远处的警报和他自己的喘息。
他的手心还握着那枚芯片,像一种诅咒或礼物。
时间显示的数字没有变:2045年4月12日。
纪辰闭上眼,想在这一刻做出一个决定:要么放弃,让时间回收他所有的错误;要么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哪怕那方式注定痛苦。
他张开嘴,口中念出一句近乎祷告般的话:“如果这次必须有人挡在毁灭之前,那就让我去挡。”
风,把灰烬吹远。
像有意把过往的痛苦暂时送走。
但纪辰知道,这只是风的一个谎言。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