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大学的“百年礼堂”,更像一座被时光浸染的殿堂。
高耸的穹顶上彩绘斑驳,午后的阳光透过几扇巨大的拱形窗,被渲染成昏黄的光柱,斜斜地投射而下,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亿万尘埃。
新生们黑压压地坐在台下,像一片刚刚破土、尚显稚嫩的幼苗,努力汲取着台上师长们灌注的“养分”——那些关于未来、理想与责任的,被反复传颂的箴言。
空气闷热,混杂着新书本的油墨味、老旧座椅的木漆味,以及一种被集体呼吸焐热的、名为“憧憬”的躁动气息。
在礼堂最后一排,最不起眼的角落,夜星辰深陷在座椅里,仿佛与这片喧嚣隔着无形的壁垒。
他穿着一件毫无标识的深灰色T恤,布料看起来异常柔软。
卫衣的帽子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利落却透着疏离感的下颌。
两条包裹在黑色长裤里的长腿随意地向前伸展,交叠着架在前排空座的椅背上。
他指间夹着一部手机,屏幕幽暗,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对讲台上那位声音洪亮、情绪饱满的学院领导的致辞,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周围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波纹,在他周围荡开。
“看,最后一排那个……就是夜星辰?”
“夜家?
那个夜家?”
“不然呢?
你看他那样子,像是来认真听讲的吗?”
“听说进来得很‘特别’……嘘——”这些声音,如同飞蛾扑火般萦绕,却似乎完全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那方寸的幽暗屏幕上,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只是单纯地放空,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流程平稳地进行,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校友寄语……时间在一种程式化的热情中流淌。
终于,主持人提高了音调,用一种充满感染力的声音宣布:“下面,有请我们本届的新生代表,来自物理学院的林渝同学,上台分享她对大学生活的展望!
请大家欢迎!”
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
这不仅是对新生代表的礼貌,似乎也蕴含着对这位于新生中己颇具传奇色彩的“天才少女”的好奇。
夜星辰滑动屏幕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但他并没有抬头,帽檐下的阴影依旧浓重。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舞台侧幕的阴影里,稳步走入主追光灯下。
光,在她身上落定的刹那,仿佛自带了一种奇异的“降噪”效果。
她穿着一件洗得颜色有些发白、但异常洁净的浅蓝色衬衫裙,款式简单,甚至有些过时。
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修长而脆弱的脖颈。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怯场,径首走到话筒前,调整了一下高度,然后面向台下。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我是林渝。”
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凌凌的,像山涧初融的雪水,带着一种天然的微凉与镇定,瞬间抚平了礼堂里残余的浮躁与细语。
这一刻,夜星辰搁在膝盖上的、原本随意舒展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终于,略略抬起了头。
帽檐下的阴影退去少许,舞台的光线勾勒出女孩清晰而柔和的侧影。
她的脸庞是干净的鹅蛋脸,皮肤白皙,在强光下几乎透明。
鼻梁挺秀,唇色是自然的嫣红,未施粉黛,却比台下许多精心修饰过的面容更显得清冽动人。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它们大而明亮,瞳仁是纯粹的墨黑色,像两潭幽深的静水,当她垂眸看向稿纸时,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垂下;当她抬起眼,望向台下时,那双眸子便会因为专注而微微眯起,随即舒展开,里面便仿佛落满了细碎的星光,闪烁着对知识纯粹而诚挚的渴望。
她在讲述探寻未知的意义,语调平稳,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准确,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认真。
夜星辰看着她,帽檐下的眼神晦暗不明,那惯常的、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漫不经心,被一种极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所取代。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虚化了,他的视觉焦点里,只剩下那束强烈得有些刺眼的光,和光里那个散发着微弱却无比坚定光芒的女孩。
他看到她翻动稿纸的指尖,纤细,白皙。
演讲稿接近尾声,林渝的声音似乎想为收尾注入一丝力量,稍稍扬起了些许。
“……我们探寻未知的边界,不仅仅是为了拓展知识的版图,更是为了在宏大的宇宙尺度下,重新确认每一个微小个体存在的……”她的语速,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不是卡顿,更像是精密仪器内部,某个微小齿轮的瞬间打滑。
夜星辰搭在扶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台上,林渝握着演讲稿边缘的指节,因为骤然发力而透出青白的颜色。
她的身形微不可见地晃了晃,如同水草被暗流拂过。
额角、鼻翼两侧,瞬间沁出大量细密的、在追光灯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冷汗,迅速濡湿了鬓边的碎发,让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生命力的瓷白。
她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似乎还想吐出那个未尽的词,却只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
那双原本沉静如墨玉的眼眸,此刻像是被骤然切断了能源,光芒急速黯淡、涣散,被一种巨大的、生理性的茫然与虚空所取代。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夜星辰看见她纤长的睫毛无力地覆盖下来,看见她整个身体的重心开始违背意志地、缓慢地向前倾颓。
不是轻飘飘如落叶,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失控的沉重感。
“砰——”沉闷的撞击声通过她身前的话筒被放大,如同一记钝锤,敲碎了礼堂里所有凝固的喧嚣。
稿纸从她松开的手指间飞散,雪片般无声飘落。
惊呼声、椅子摩擦地面的尖叫、混乱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如同海啸般从西面八方涌来,瞬间吞噬了每一寸空间。
而在那片混乱如同实质般彻底爆发的顶点——最后一排的昏暗角落里,那道原本如同凝固在时光里的身影,动了。
不是迅疾,而是一种近乎撕裂了周身粘稠空气的、爆裂般的启动。
他猛地从座椅里弹起,动作幅度之大,让沉重的木制座椅向后与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脚下的路,就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劈开身边那些尚处于懵懂惊愕中的人群,朝着那片刺眼的光明中心,疾冲而去!
追光灯依旧愚蠢地亮着,此刻却将他彻底捕获。
光线照亮了他那张总是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年轻,轮廓锋利,此刻却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绷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
那双惯常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里,所有的慵懒和空洞在瞬间被蒸发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未经过滤的惊急,以及一种……仿佛自身领域被意外撕裂的、原始的震动。
他是第一个抵达她身边的人。
单膝跪地,膝盖与冰冷地板撞击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手伸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凉手臂的瞬间,又猛地悬停在半空,指尖蜷缩,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或是怕确认某种他不愿面对的可能性。
他看着她了无生机地躺在一片狼藉的稿纸中,苍白得像一个被摔碎的瓷偶,胸腔里某种从未被触动过的角落,传来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
“让开!
都让开!
保持通风!”
校医的呼喊和保安维持秩序的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将他隔绝开来。
他被挤到一边,僵立在眩目的光晕里,像一尊被瞬间抽去了灵魂的雕塑。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具单薄的身体被迅速抬上担架,看着那束光重新变得空荡,只剩下几张孤零零的、散落在冰冷地板上的演讲稿纸。
台下无数道目光,惊疑、探究、难以置信,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
他却浑然未觉。
只是死死地盯着担架消失的侧门方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惊涛骇浪过后,沉淀下一种浓稠的、化不开的茫然与……一丝被命运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撬开了一条缝隙的强烈不适。
拳头,在身侧无声地攥紧,骨节发出压抑的脆响。
礼堂内的喧嚣鼎沸,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
他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只剩下那束无情的光,和光里曾短暂存在过的、破碎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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