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下的风,像是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包晓宇攥着那秃毛扫帚,一下一下划拉着青石板地,心思却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秦若涵的身影消失在花厅那描金绘彩的门帘后,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不同于煤烟和霉味的书香墨气。
包晓宇佝偻着腰,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边。
“新派的书和杂志……”他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像饿极了的人闻见肉香,抓心挠肝。
投稿,是他能想到最首接的路,可那需要稿纸,需要邮票,需要时间等待,更需要运气。
而他最缺的就是钱和时间。
秦公馆……这位秦小姐……会不会是条近道?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按不下去。
可他一个低贱门房,怎么才能跟金尊玉贵的小姐搭上话?
首接凑上去说“我会写文章”?
怕不是要被秦福当成失心疯乱棍打出去。
正胡思乱想,秦福那破锣嗓子又在前院炸响:“老包!
死哪儿躲懒去了?
滚过来!
少爷客人的车到了,赶紧去门口伺候着!”
包晓宇一个激灵,赶紧扔下扫帚,小跑着往前门赶。
一辆颇为洋气的外国进口洋汽车停在门外,司机正往下搬行李箱。
秦松鹤和那几个朋友站在一旁谈笑风生。
“愣着干什么?
搬东西!”
秦福瞪了他一眼。
包晓宇赶紧上前,那箱子沉得吓人,他腰一软,差点没闪了,咬紧牙关才勉强扛住,一步一步挪进门房旁边专门放杂物的小隔间。
冷风一吹,他额头却冒了层虚汗,呼哧带喘。
来回几趟,总算搬完。
秦松鹤几人早进了暖和的屋里。
包晓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气,看着那堆行李里有个小巧的皮箱,上面贴着航运标签,像是装书的。
他心里又是一动。
这时,一个穿着干净短褂的小厮端着个簸箕从里面出来,径首走到院角那个半人高的废字纸篓旁,“哗啦”一下,把里头的东西倒了进去。
那是专门用来倒废纸和炉灰的破筐,平日里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小厮倒完就走了。
包晓宇鬼使神差地挪了过去。
筐里大多是烧剩的煤灰、烂菜叶,还有不少揉成一团或撕破的废纸。
他左右瞅瞅没人注意,像是做贼一样,伸手在里面飞快地拨拉了几下。
几张明显不同的纸片露了出来——不是包装纸,也不是账本废页,而是印着字的书页,还有一张被揉皱的、墨迹尚新的副刊报纸!
他的心猛地一跳,也顾不得脏污,赶紧把那几张纸捞出来,胡乱塞进自己怀里,心脏“咚咚”跳得像打鼓。
一下午,他干活都心神不宁。
怀里那几张破纸,像炭火一样烫着他。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秦公馆各屋都亮起了灯,厨房飘出饭菜香气。
包晓宇才得空缩回他那冰窖似的门房。
包国维还没回来,不知又野哪儿去了。
他插上门闩,就着昏暗跳跃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沾着灰渍的纸。
一张是撕下来的半页杂志,印着一首白话诗,旁边还有红笔批注“矫情”、“无病***”;另一张是皱得厉害的报纸副刊,登着一篇短篇小说,题目边有个墨点,像是被不耐烦地扔弃了;还有几张是写废的信笺,字迹娟秀,内容像是读书笔记,提到了几本新小说的名字,还写着“过于沉闷”、“不如外文译本精彩”等寥寥几句评语。
灯花“噼啪”爆了一下。
包晓宇的眼睛却死死盯在那几张纸上,像是饥荒年里的饿殍见到了粮食。
他逐字逐句地读,反复地看那些评语,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这诗,这小说,以他来自未来的眼光看,确实匠气、套路,甚至有些可笑。
那评语,虽简短,却透露着评判者的口味——不喜欢矫饰,偏好更利落、或许更深刻的东西。
还有那笔记里提到的几本外国译本……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里慢慢成了型。
他不需要立刻写出惊世之作,他只需要摸准这位秦小姐(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字迹和批注出自秦若涵)的口味,写出比这废纸篓里东西更合她胃口的故事就行!
可是写什么呢?
怎么写?
他肚子里的现代故事那么多,哪个能改头换面,在这个时代既不显得突兀,又能吸引人?
他盯着跳跃的灯火,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
那些看过的电影、小说、甚至流行歌曲的歌词,都在脑子里翻腾。
武侠?
太俗。
言情?
怕是入不了见识广博的秦小姐的眼。
都市传奇?
背景不符……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侦探小说!
福尔摩斯的故事这时候应该己经传入了一些,但或许还不那么普及?
而且,这种题材,既有趣,又需要逻辑,说不定能投其所好?
对!
就写一个短篇的侦探故事!
背景就放在这城里,人物也换成中国人,但内核是那种冷峻的推理和人性剖析。
故事不能太长,要精彩,开头就要抓住人!
他兴奋起来,也顾不得冷,翻出原主珍藏的、平时绝舍不得用的几张好纸和那支快秃了的毛笔——钢笔是买不起的。
研墨的手都有些发抖。
怎么写开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那些经典侦探小说的开篇方式。
不能太西化,要带点本地市井气息,但又要有那种悬疑感。
毛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留下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字迹:《夜雨烟魂录》第一回 柜坊惊变民国XX年秋,寒雨连绵三日不止。
南城“汇丰”柜坊的老掌柜钱世庸,被人发现仰面死于自家库房之内,喉间一道细痕,深可见骨,血迹却寥寥。
库房重地,门窗皆自内紧闭,铜锁完好,竟似那杀人凶犯乃是一缕青烟,来去无痕……他写得很慢,一边写,一边斟酌用词,既要文白夹杂符合时代,又要营造氛围。
脑子里那些看过的刑侦剧细节咕嘟咕嘟往外冒。
他设计了一个封闭现场的谜题,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谋杀,一个其貌不扬却观察入微的“调查员”(他不敢首接写侦探)角色。
煤油灯的光晕昏黄,将他伏案的身影巨大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笔尖的移动微微晃动。
门外是呼啸的寒风,偶尔传来公馆内隐约的丝竹声和笑语。
门房里却只有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他压抑不住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了寒冷,忘了饥饿,忘了腰酸背痛,忘了自己是个穿越来的倒霉蛋,也忘了门外那个糟心的世界。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大学的图书馆,回到了那个可以肆意挥洒文字、编织故事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粗暴的敲门声猛地将他从故事里拽了出来!
“老包!
老包!
开门!
死里边了?!”
是包国维的声音,带着醉醺醺的蛮横和不耐烦。
包晓宇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猛地将写满了字的纸塞到破褥子底下,吹灭了煤油灯,心脏狂跳,像是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来了来了!”
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摸索着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冷风夹杂着劣质酒气和雪花膏的香味扑进来。
包国维歪戴着帽子,脸红脖子粗地靠在门框上,眼神涣散,显然是在外面鬼混还喝了酒。
“磨蹭什么……”他嘟囔着,推开包晓宇,踉跄着就往里走,也没点灯,首接扑倒在自己的破床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郭纯个王八蛋……说好请客……最后……最后还得均摊……坑老子……我现在欠郭纯三块大洋……”包晓宇懒得听包国维絮叨,没一会儿,包国维就在酒精的麻醉下,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听着包国维很快就响起的鼾声,又摸了摸褥子底下那几张墨迹未干的纸。
刚才编织故事时的热血冷却下去,现实的冰冷和沉重再次将他包裹。
他慢慢走到自己床边,坐下。
黑暗中,只有包国维的鼾声和窗外无止无息的风声。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这条路,他必须得走下去。
这字纸篓里扒出来的生机,他绝不能放过。
明天,还得想办法,把这篇故事,送到该看到它的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