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葬礼,极尽哀荣。
送葬的队伍如一条黑色的巨蟒,沉默地蠕行在铺满洁白积雪的朱雀大道上。
纸钱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如同破碎的魂灵,在空中狂乱飞舞,然后无力地跌落,被无数双脚踩进污浊的雪泥里。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着僧道们单调的诵经声、法器的碰撞声,构成一曲沉闷而冗长的哀乐。
萧景琰身着粗麻孝服,走在灵柩之后。
寒气穿透单薄的衣物,刺入肌肤,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前方抬棺侍卫整齐划一的靴跟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紧抿,唯有那双掩在孝帽阴影下的眼睛,偶尔抬起时,会掠过一丝冰封的锐利,快得让人以为是雪光反射的错觉。
压抑的队列,各怀的心事三皇子萧景恒与西皇子、五皇子等人并行在前方。
他们同样身着孝服,表情肃穆,甚至偶尔会抬手拭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做出悲戚之状。
“七弟年纪尚小,遭此大难,真是令人心痛。”
西皇子低声叹息,声音恰好能让周围的宗室和重臣听到。
“是啊,我等身为兄长,日后更需多加照拂才是。”
五皇子立刻附和,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萧景恒的反应。
萧景恒面容沉痛,微微颔首,一派长兄如父的担当模样:“这是自然。
回头我便奏请父皇,将七弟接出旧邸,换个宽敞明亮些的宫殿,也好让他早日走出悲痛。”
他言语恳切,仿佛全然忘了灵枢宫中那番冰冷的威胁。
这“照拂”背后,是更方便的监视与控制。
队伍中,赵国公张启贤与吏部尚书林文正并肩而行。
两人并未交谈,但眼神偶尔交汇,又迅速分开。
“陛下命三殿下总揽丧仪,恩宠依旧啊。”
林文正似是无意地低语一声,像是在感叹。
张启贤目不斜视,声音从喉间低沉地溢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林尚书还是多操心江南漕改的后续吧,听闻……有些地方进展不顺?”
他轻轻一句,便将话题引开,同时暗示自己并非只关注后宫之事,前朝动向同样在掌握。
林文正眼皮微跳,不再言语。
在这送葬的队伍里,每一句对话都可能被曲解,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被记录。
风雪中的交锋皇陵在望,风雪更疾。
按制,皇子需在陵寝外行最后的跪拜大礼。
萧景琰率先跪下,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膝盖,刺骨的寒意让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一幕,落入了紧随其后跪下的萧景恒眼中。
他跪在萧景琰身侧稍前的位置,借着风雪呼啸的掩护,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刺来:“七弟,真是孝感动天啊。
这冰天雪地的,可别冻坏了身子。
你若倒下,母妃在九泉之下,怕是也难以安心。”
萧景琰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凝视着前方巨大的陵墓入口,仿佛那里是他全部的寄托。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劳三哥挂心。
母妃教导,为人子者,当尽孝道,不畏寒暑。
景琰……不敢忘。”
他刻意在“教导”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萧景恒眼神一寒,还想说什么,却见萧景琰忽然转过头来。
那双眼睛,不再是灵枢宫外的空洞无助,也不是朝堂之上的濡慕依赖,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透着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冷意。
“三哥,”萧景琰的声音轻得像雪落,“风雪大了,小心……路滑。”
萧景恒心头猛地一跳,竟被那眼神慑得一时语塞。
他从未在懦弱的七弟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那不再是伪装,而是一种基于某种未知力量的、***裸的警告。
暗潮于无声处涌动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
宗室百官开始依次退出皇陵。
萧景琰依旧跪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雪中的石像。
墨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查清了。
德妃宫里的那个心腹宦官,昨夜……失足落井了。”
萧景琰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更深的冷嘲。
灭口?
真是他那位好三哥一贯的手段。
“我们的人,没事吧?”
“无恙。
线索看似断了,但我们之前故意漏给李御史的那条关于漕运的旧账,他似乎……很感兴趣,己经开始暗中调阅卷宗了。”
萧景琰缓缓抬起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如同无声的眼泪。
“很好。
让李御史去查吧,把水搅得更浑些。”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母妃的仇,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们以为断了线,却不知……真正的网,才刚刚开始编织。”
他终于在墨离的搀扶下站起身,膝盖因为长跪和寒冷而僵硬刺痛。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深邃的、吞噬了他母亲生命的陵墓洞口,然后转身,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入漫天风雪。
背影单薄,却仿佛带着能撕裂这阴沉天地的力量。
回城的队伍依旧沉默,但一种无形的、更加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却在每一位参与者心中蔓延。
三皇子阴沉着脸,回味着萧景琰那句“路滑”和那个冰冷的眼神。
权臣们则各自在心中盘算,七皇子那看似软弱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实面目?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道路,掩盖了痕迹,却掩不住这皇城之下,愈演愈烈的暗潮汹涌。
所有人都预感到,淑妃的葬礼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场真正的暴风雪,正在寂静中积蓄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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