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把药吃了吗？”李梅站在床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褪色的羊毛毯边缘，
目光紧紧盯着老乔，看着他干燥的嘴唇微微颤动。老乔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涣散。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响声。“吃了。”“真的？”他微微侧过头，
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嗯。就着那片干面包吃的。你知道，没有水，噎得我够呛。
”李梅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手指划过冰凉的玻璃。“厨房烧了水。老乔，别这样，
你得自己弄水喝。”老乔闭上眼睛，眉头因回忆而皱起。“自来水一股漂白粉味儿。
比药还难喝。”“那是你的心理作用。去年孩子已经加了过滤器了。”他忽然睁开眼，
视线锐利地投向李梅的后背。“心理作用也是作用。就像你总觉得我能好起来一样。
”李梅转过身，双手抱臂，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你会的。”老乔疲惫地合上眼，摆了摆手，
像要驱散空气中的凝重。“李梅，我们别谈这个了。今天窗外有什么？”李梅凑近玻璃，
仔细看着，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还是那棵橡树。叶子快掉光了。有一只灰雀，
胖乎乎的，在啄树皮。”“只有一只？”“嗯。只有一只。它跳来跳去，像个毛茸茸的球。
”老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兴趣。“它不怕冷吗？”“它有一身羽毛。你冷吗？
我把温度调高一些？”他轻轻摇头，毯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窸窣声。“不，不用。
就这样挺好。……它飞走了吗？”李梅凝视着窗外空无一物的天空，声音却保持平稳。
“还没。它在看这边。好像在看我们。”老乔轻轻笑了，气息微弱。
“也许它觉得我们很奇怪，两个待在玻璃后面的人。”“也许它只是好奇。……好了，
它飞走了。”老乔眼中的微光暗了下去，他轻轻“哦”了一声。“哦。
”“你听起来有点失望。”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有个伴总是好的，哪怕只是一只鸟。
”李梅走回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放在毯子外枯瘦的手。“我就在这儿。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今天星期几了？”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子日历，
上面清晰的数字显示着星期三。“星期三。”老乔的眼神迷茫，似乎在努力捕捉某种感觉。
“你确定？我感觉像是星期六。一种……慵懒的感觉。”“我确定。今天是星期三。
隔壁学校刚才还有下课的声音。”他孩子气地撇了撇嘴。“真没劲。我还盼着是星期六呢。
星期六你会在家待一整天。”“我今天也在家待一整天。”“这不一样。
星期三你本该去图书馆的。”李梅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语气自然。“图书馆今天闭馆。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老乔盯着她，目光带着看透一切的温和嘲讽。
“……上次你说药不苦的时候。”李梅的脸微微发热，别开视线。“那是善意的谎言。
这次是真的。图书馆内部整修。”老乔的嘴角弯了弯，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吟诵。
“所以他们把知识锁在门外，让灰尘在里面跳舞。”“这话说得真诗意的，老乔。
”“是这病。它让我有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房间里只有暖气管道低沉的咕噜声。李梅仔细听了听。“没有，阳光很好。只是有点薄云。
”老乔侧耳倾听，脸上带着困惑。“我好像听到雨声了。”“是暖气管道里的声音。
咕噜咕噜的。”他恍然，随即眼神又飘远了。“啊。我总是分不清。
有时候我觉得我听到了过去的声音。”“比如，”他的声音变得轻柔，充满怀念。
“比如刚结婚，那么多亲戚恭喜的声音。比如……搬到新房那天外面下雨的声音。
”李梅也陷入了回忆，眼神温柔。“那天我们浑身都湿透了。
”老乔的脸上焕发出一种罕见的光彩。“但你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你说‘看啊，老乔，
咱们小区在雨里真有诗意’。”“你也说了，‘李梅，我们和雨水一起漂流，
总算有了一个窝’。”光彩渐渐褪去，老乔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当时真年轻。
”“我们现在也不老。”他摇摇头，动作缓慢而沉重。“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
……我的眼镜在哪？”李梅探过身，从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下取出眼镜，递给他。
“在你左边的床头柜上，书下面。”“哦，找到了。……这本书我读了三遍，
还是记不住开头。”她看着他费力地戴上眼镜，心疼却故作轻松。“那就从中间开始读。
”“像生活一样？”“像生活一样。……你想喝点茶吗？我可以去泡。”他伸出手，
轻轻拉住她的衣袖。“再等会儿。就这样坐一会儿。……李梅？”“嗯？”他的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不确定。“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把这房子卖了吗？
”李梅的身体僵了一下，迅速打断他，语气带着轻微的责备。“我们不说这个。
”他固执地继续，眼神恳切。“我只是想知道。你会留着那个总吱呀作响的摇椅，
还有那个能看到橡树的窗户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我会留着一切。
连同那只总来拜访的灰雀。”“它可能只是来找虫子。”李梅的语气异常坚定。
“那我就帮它在树上放个喂食器。让它留下来。”老乔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一丝真正的微笑。
“你总是有办法。……我有点累了。”她为他掖好被角，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那就睡一会儿。我就在这儿。”“你不会走开？”“不会。我保证。我就在这椅子上，
读那本你读了三遍也没记住开头的书。”“好。……李梅？”他的声音已经含混，接近梦呓。
“怎么了，老乔？”“那只鸟……它真的在看我们吗？”李梅紧紧握着他的手，
望着空白的墙壁，无比肯定地说。“真的。我发誓它看了很久。”老乔满足地叹息一声，
沉入睡眠。“……那就好。”2房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悄声走进来。
李梅轻轻放下老乔的手，站起身，示意医生到房间角落。“他睡着了？
”李梅回头望了一眼老乔平静的睡颜，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嗯。呼吸平稳了。
”“药效上来了。让他睡吧。”李梅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疲惫。“医生，
他今天……问起了房子。”医生翻看着手中的病历夹，语气平静专业。“这是过程的一部分。
他在整理一些事情。”“他提到了一只鸟。他说那只鸟在看着他们。”医生抬起头，
目光锐利地看着李梅。“你怎么说？”李梅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说是的。
我说那只鸟看了很久。”“你做得很好，李梅。维持他感觉中的连接很重要。
”李梅猛地抬起头，眼眶微红，声音压抑着激动。“但是医生，窗外根本没有橡树。
我们住在九楼。对面是另一栋公寓楼。也没有什么灰雀。”“他知道吗？
”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他知道。
他只是……需要那个窗景。需要那只鸟。”“那就继续给他那个窗景。现实在这里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感到安宁。”李梅的眼泪终于滑落，她迅速用手背擦掉。
“可是看着他对着空白的墙壁描述一棵树……我的心就像被撕碎了一样。
”医生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同情。“我明白。你很坚强，李梅。为了他。
”李梅望向床上安睡的老乔，声音哽咽。“今天他提到了我们在搬家时淋雨的事。
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他的长期记忆现在是清晰的绿洲。让他待在那里。”“我会的。
……医生，他还能认出我吗？真的认出我是李梅？”医生合上病历夹，看着李梅，目光坦诚。
“他叫了你的名字，不是吗？”李梅用力点头，仿佛要说服自己。“是的。他一直叫我李梅。
”“那就相信这一点。在所有的迷雾后面，他知道是你。你是他的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