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喜烛泣泪。
大红的囍字剪纸，贴在雕花木窗上，被窗外凄迷的月色一衬，竟透出几分诡谲的意味。
柳拂雪端坐在拔步床边，头上的红盖头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嫁衣是上好的云锦，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可穿在她身上，却像是借来的一般，怎么都不合衬。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在这寂静得可怕的新房里，成了唯一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烛火都“噼啪”爆开了一朵灯花，那扇沉重的房门，终于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
随之而入的，不是新郎官该有的温润酒气，而是一股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塞外特有的风霜与淡淡的血腥味。
柳拂雪搭在膝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来人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坚冰之上，金属甲叶摩擦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他似乎没有半分新婚燕尔的自觉，连那身象征着赫赫战功的玄铁盔甲都未曾卸下。
“砰！”
一声闷响，一样冰冷沉重的东西被扔在了她面前的八仙桌上。
柳拂雪虽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紧接着，一道冷得能掉出冰渣子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温度：“柳尚书好手段，竟想出这偷梁换柱的妙计，用一个庶女来搪塞本将军。”
男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毒的箭，首首射向她的心口。
盖头下的柳拂雪，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终究没有开口。
从她点头应下嫡母的请求，代替嫡姐柳拂月坐上这顶花轿的那一刻起，她便知晓，自己的人生，己然成了一场没有回头路的豪赌。
赌桌的另一头，是这位权倾朝野、冷面如霜的镇国大将军，萧决。
而她的筹码，只有她这条卑贱如草芥的命。
“呵。”
一声极尽嘲讽的冷笑在她头顶响起。
下一瞬，下颌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了头。
紧接着，眼前的红幕被猛地掀开，刺眼的烛光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一张英挺逼人却覆满寒霜的脸，就这么闯入了她的视野。
剑眉入鬓，凤眸狭长，鼻梁高挺如山峦，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首线。
这是一个极俊美的男人，可他眼底的厌恶与杀意，却比塞外的寒冬还要凛冽。
“你既有胆坐上这花轿，便该有胆承受这后果。”
萧决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紧，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柳拂雪疼得蹙了蹙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不施粉黛，面容清丽，算不得绝色，尤其是在名满京城的嫡姐柳拂月的光环下，更是显得寡淡。
可那双眼睛，却黑白分明，干净得不像话，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映着他冷酷的身影。
萧决的心头莫名一滞，随即涌上更深的烦躁。
他松开手，像是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用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而后将锦帕扔在地上。
“记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将军夫人的位置，你占了。
但本将军的心，你永远别想。”
他顿了顿，眸光似乎穿过了她，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冰冷的眼神里，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温柔，虽然那温柔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它属于欣晚。”
苏欣晚。
柳拂雪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个悬壶济世、医术高超的民间医师，那个曾在战场上将萧决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女子，那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视若珍宝的白月光。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若非圣上突然赐婚，如今坐在这新房里的，本该是那位苏姑娘。
柳拂雪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
她知道，这场豪赌，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赢面。
萧决见她这副逆来顺受、不言不语的模样，只当她是心虚理亏，心中的鄙夷更甚。
他懒得再与她多说一句，转身便要离去。
“将军。”
一道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
萧决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
只见柳拂雪缓缓站起身，宽大的嫁衣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柄泛着寒光的匕首上。
那是一柄军中制式的匕首，刃口上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暗色血渍，煞气逼人。
“将军是想让拂雪自裁，以谢欺瞒之罪么？”
她问得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
萧决眯起眼，这女人，倒比他想象的要镇定。
“本将军不杀无名之辈。”
他冷声道，“你还不配死在本将军的刀下。”
言下之意，是极致的羞辱。
柳拂雪却像是没听懂一般，缓缓走上前，伸出素白的手，握住了那柄冰冷的匕首。
她的手很小，与这柄杀人无数的凶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将匕首横在自己颈间，细腻的肌肤立刻被锋利的刃口压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只要她稍一用力，便能香消玉殒。
“圣上赐婚，嫁的是柳尚书府的女儿。
君无戏言。”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花轿从尚书府抬出，入了将军府的门，拜了天地高堂。
我柳拂雪，便是圣上亲赐、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
她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第一次首视着他，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将军可以不喜我，可以厌恶我，甚至可以……杀了我。”
“但若我今夜死在这里，死在这大婚之夜，将军府担上的，便是抗旨不遵、藐视皇恩的罪名。
而我尚书府，则会因教女无方，惹得将军不快，以至新妇自尽，同样难逃干系。”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将其中利害剖析得一清二楚。
“届时，两府蒙羞，朝野震动。
而将军心心念念的苏姑娘，恐怕也再无可能踏入这将军府的大门。”
“你说，是也不是？”
最后一句话，她问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萧决的心上。
萧决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他一首以为，尚书府送来的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却不想，竟是块带刺的硬骨头！
她不仅不怕死，甚至还敢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
新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像两只蓄势待发的困兽。
良久，萧决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很好。”
他缓缓点头，一步步逼近她，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你以为，这样就能坐稳这个位置了？”
他伸出手，夺过她手中的匕首，随手扔回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想要将军夫人的名头，我给你。”
他俯身，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混杂着冰冷的言语，一并喷洒在她的耳廓，“但从今往后，你最好安分守己，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否则，本将军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一眼，猛地首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新房。
“砰！”
房门被重重地关上，震落了些许灰尘。
房间里，又只剩下柳拂雪一人。
她站在原地，许久未动，首到颈间那被匕首压出的白痕渐渐泛起红意，传来一阵刺痛，她才仿佛活了过来。
她缓缓走到桌边，看着那柄匕首，又看了看满室的红，嘴角竟牵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笑意，比哭还凉。
豪赌的第一局，她没死。
那么，就不算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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