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醒来时,是在我那个偏僻冷清,几乎被遗忘的小院里。
屋里烧着炭盆,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气。
孩子,没了。
大夫来看过,只是摇头,说月份尚浅,又受了极重的寒气,加上郁结攻心……
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春桃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喂我喝药。
我推开药碗,声音平静得可怕:“拿走。”
“夫人,您多少喝一点,身子要紧啊……”
春桃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从今往后,没有沈夫人了。”
我看着帐顶,那里绣着几朵残荷,还是我刚嫁过来时,怀着满腔爱意,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真是讽刺。
“去打听一下,兄长……葬在何处。”
我轻声吩咐。
春桃哽咽着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寂静得可怕。
小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那失去的孩子。
眼前晃动的,是兄长染血的脸,是沈锦川冰冷的眼神,是云珠公主依偎在他怀里的画面。
恨意,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长,缠绕着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
沈锦川。
这个名字,曾经是我心尖上的蜜糖,如今,是插在我心口的毒刺。
我起身,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燃着两簇幽冷的火。
我拿起梳子,一点点梳理着纠缠打结的长发。
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为了枉死的兄长,为了我那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也为了……报仇。
春桃很快打听了回来。
兄长的尸身,被沈锦川下令扔到了乱葬岗,连一口薄棺都没有。
乱葬岗……
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掐出了血痕。
他竟狠绝至此!
接下来的日子,我安静地待在我的小院里,喝药,吃饭,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沈锦川一次也没来看过我。
倒是听下人们议论,将军和云珠公主如何恩爱,将军如何为公主一掷千金,搜罗奇珍异宝。
这座将军府,张灯结彩,筹备着新一轮的盛大婚礼。
我的存在,成了所有人刻意回避的尴尬。
只有云珠公主,“好心”地来看过我一次。
她穿着火红的狐裘,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尽是春风得意。
她带来的补品堆满了我的桌子,语气温柔关切。
“姐姐身子可好些了?那日雪大,姐姐何必那般倔强?若是早些服软,何至于……”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的小腹,带着怜悯,更多的却是胜利者的炫耀。
“妹妹即将与将军大婚,还望姐姐……保重身体。”
她柔柔地说:“这府里,总会有姐姐一个位置的。”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有些无趣,又或许是觉得我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她很快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浓郁的,属于异域的香料气味。
春桃气得浑身发抖:“她!她分明是来***的!”
我抬手,将桌上那些所谓的“补品”,一样一样,全部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刺耳。
“收拾干净。”
我淡淡道。
沈锦川听闻此事,终于踏足了我的院子。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和不耐:“云珠好心来看你,你就是这般态度?”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没有回头。
“我的态度,很重要吗?”
我轻声问。
他走到我面前,阴影笼罩下来:“林晚宁,别给脸不要脸。安分守己,你还能在这府里苟延残喘。若再兴风作浪……”
“兴风作浪?”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将军是指,我打翻了那些沾着我兄长鲜血的‘补品’吗?”
沈锦川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眸中戾气闪现:“你兄长的罪,是陛下钦定!你是在质疑陛下?”
“我不敢。”
我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恨意。
“我只是在想,兄长当年与你并肩作战,为你挡箭,救你性命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死在你手里?”
沈锦川猛地攥紧了拳,骨节泛白。
他死死盯着我,胸口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晚宁,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拂袖而去,带着滔天的怒气。
我知道,我激怒了他。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我开始暗中联系旧部。
兄长虽死,但他昔日的一些忠心部下,并未完全被沈锦川清洗或收买。
他们和我一样,心中藏着疑团和恨火。
同时,我变卖了我所有的嫁妆首饰,通过春桃联系上了外面可靠的人,换成银钱,悄悄收买府中一些不得志、或对沈锦川所作所为有所不满的下人。
我要知道沈锦川的一切动向。
他的公务,他的起居,他和云珠的点点滴滴。
我还要,找到兄长的埋骨之处。
这个过程缓慢而危险,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沈锦川似乎也加强了对我的监视。
我的小院周围,总是若有若无地晃动着一些陌生的身影。
他在防着我。
但他大概以为,我一个失去倚仗、失去孩子的内宅妇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他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更何况,我是一个被夺走了一切的女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将军府的喜庆气氛越来越浓。
我的身体在药物的调理下,慢慢恢复,只是心底的那个窟窿,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在一个月色昏暗的夜晚,春桃带着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我的后院。
那是一个曾经受过兄长救命之恩的老兵,如今在军中担任一个不起眼的职务。
他带来了一个木盒。
“小姐,”他压低声音,眼圈泛红。
“这是……这是我们在乱葬岗,找到的……大公子随身的一块玉佩,还有……一捧土。”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冰冷的木盒。
打开。
里面是一块染血的、断裂的羊脂玉佩。
那是兄长二十岁生辰时,我亲手编了穗子送给他的。
他曾笑着说,要戴一辈子。
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布袋,装着来自乱葬岗的,冰冷的泥土。
我的兄长,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最终化为了这捧黄土,散落在污秽之地。
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
大颗大颗地砸在木盒上,晕开了那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多谢。”
我将木盒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兄长最后的遗骸。
“小姐,您要保重。”
老兵叹息着,悄然离去。
我抱着木盒,在冰冷的院子里站了一夜。
天快亮时,我抬起头,看着东方那一丝微弱的光亮。
时候,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