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琅第一次在监控里看见高途时,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钢笔,
目光扫过“云境”后厨的实时画面,像在审视一件待价的商品。
彼时高途穿着洗得发白的厨师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他正处理一条鲜掉眉的长江刀鱼,刀刃贴着鱼骨游走,动作轻得像在拆一件易碎的瓷器,
银白的鱼肉落进瓷盘时,连细刺都挑得干干净净。旁边的学徒凑过来问诀窍,他抬头笑了笑,
眼尾弯出一点浅弧,声音透过麦克风传过来,温温的:“刀鱼娇贵,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沈文琅的指尖顿了顿。他是“云境”餐饮集团的总裁,
刚花三千万收购了这家米其林二星餐厅,目的是为了打通华东区的高端餐饮市场。
后厨团队是重点考察对象,主厨老林年纪大了,心思不在创新上,
沈文琅早想找个能扛事的年轻人接棒。高途是老林的徒弟,进后厨才两年,
却已经凭一道“蟹粉豆腐”在食客圈里攒了不少名气——不是那种张扬的鲜,
是把蟹肉的甜、豆腐的嫩揉进骨子里的鲜,吃过的人都说,像含了一整个秋天的湖光。
“这人叫什么?”沈文琅按下通话键,声音里没什么温度。助理很快查了资料:“沈总,
叫高途,二十四岁,金陵人,之前在本地的私房菜馆做过,后来拜了林师傅。
”“让他明天来我办公室。”沈文琅关掉监控,钢笔在掌心磕了磕,“我要试他的菜。
”第二天高途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保温食盒,一身干净的便装,头发梳得整齐,
却还是难掩局促。他站在沈文琅宽大的办公桌前,像株被移栽到玻璃房里的青竹,挺直了腰,
却不敢多抬眼。“沈总,您要试的菜我带来了。”高途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时,
一股温润的香气漫开来——是一盅鸽蛋炖松茸,汤色清亮,鸽蛋浮在汤面,像裹了层月光。
沈文琅没动,指尖敲了敲桌面:“高途,我听说你最擅长做‘鲜’菜?”“是,
师傅说我对食材的味道敏感些。”高途的声音很轻。“那你应该知道,
‘云境’要的不是家常菜式的鲜。”沈文琅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高途紧绷的肩膀,
“我要的是能镇住场子的菜,能让客人愿意花五千块吃一口的菜。你的蟹粉豆腐很好,
但太‘软’了,撑不起云境的牌子。”高途的指尖攥了攥,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泛白。
他想说蟹粉豆腐里的蟹肉是凌晨现拆的,豆腐是自己磨的石膏豆腐,连高汤都吊了六个小时,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沈文琅要的是什么——是噱头,是排场,
是能写进宣传稿里的“匠心”,不是他这种藏在细节里的温吞。“我知道了,沈总。
”高途低下头,“我会改。”沈文琅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听话的人,
尤其是有才华又听话的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推过去:“给你三个月,
拿出一道能上冬季菜单的招牌菜。合同里写了,要是成了,你就是云境的副主厨,
薪资翻三倍。要是不成——”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警告再明显不过。高途拿起合同,
指尖划过“副主厨”三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抬头看向沈文琅,
对方正低头处理文件,侧脸冷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之后,高途几乎住在了后厨。
每天凌晨四点去市场挑最新鲜的食材,晚上十点还在试菜,
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配方:松茸要蒸多久才能保留香气,花胶泡发时用冰水还是温水,
连不同产地的酱油咸度差异都标得清清楚楚。沈文琅偶尔会去后厨视察,
每次来都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看一会儿,要么说“不够惊艳”,要么说“太腻了”,
从来没给过一句肯定。有次高途试做“文火慢炖牛肋条”,为了让肉质软烂又不柴,
他守在灶台前炖了四个小时,中间不敢离开半步。沈文琅来的时候,他刚把牛肋条盛出来,
酱汁浓稠地裹在肉上,香气能飘出半条街。“尝尝。”高途递过筷子,
眼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沈文琅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
眉头就皱了起来:“火候过了,肉有点柴,酱汁太甜,盖过了牛肉本身的香味。
”他放下筷子,纸巾擦了擦嘴角,“高途,你总是太在意‘温’,
忘了高端餐饮要的是‘冲击’。客人花钱来云境,不是为了吃家里妈妈做的菜。
”高途站在原地,看着沈文琅转身离开的背影,手里的筷子差点握不住。那锅牛肋条,
他炖了整整四小时,每十分钟就调一次火,酱汁是用牛骨汤收的,
甜咸度试了八次才定下来——可在沈文琅眼里,还是不够好。旁边的学徒小声劝他:“高哥,
沈总要求高,你别往心里去。”高途摇摇头,把那盘牛肋条倒进了垃圾桶。汤汁溅在瓷砖上,
像一滴没来得及擦的眼泪。日子一天天过去,高途的招牌菜还没定下来,
沈文琅的催促却越来越频繁。有时候开会到深夜,他会突然让助理把高途叫到公司,
看着高途顶着黑眼圈,手里还攥着食材清单,语气里满是不耐:“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
下周要是再拿不出东西,你就回后厨打杂吧。”高途咬着唇,没说话。
他知道沈文琅不是在开玩笑,云境不养闲人,他要是达不到要求,随时会被换掉。
那些天他几乎没合过眼,试了几十种配方,从“佛跳墙”到“烤乳猪”,
每次都离沈文琅的要求差一点。直到有天凌晨,他在市场看见一个老奶奶在卖自家腌的腊味,
肥瘦相间的腊肉挂在竹竿上,阳光照在油珠上,亮得晃眼。他突然想起小时候,
外婆在金陵的老屋里,每到冬天就会腌腊肉。灶上炖着腊味饭,香气飘满整个巷子,
他趴在桌边等,外婆就会夹一块温热的腊肉给他,说:“慢慢吃,别烫着。
”那天高途买了十斤腊肉,回到后厨就开始试做“腊味合蒸”。
他把腊肉、腊肠、腊鱼切成均匀的薄片,码在碗里,底下垫上泡软的糯米,上锅蒸的时候,
特意调了小火,让腊味的油慢慢渗进糯米里。蒸好后倒扣在盘里,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腊香混着米香,勾得人直咽口水。他把菜端给沈文琅时,手还在微微发抖。沈文琅拿起筷子,
夹了一块腊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神里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这菜叫什么?
”“腊味合蒸。”高途的声音有点哑,“用的是金陵老方子,腊肉是农家自己腌的,
没有添加剂。”沈文琅没说话,又夹了一口糯米。糯米吸满了腊油,软乎乎的,带着点咸香,
嚼到最后还有一丝回甘。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忙着做生意,
他经常一个人在家吃外卖,从来没吃过这样暖乎乎的菜。“就它了。”沈文琅放下筷子,
语气依旧平淡,“下周冬季菜单上线,主推这道腊味合蒸。”高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看着沈文琅,想说声谢谢,却看见对方已经拿起了文件,
显然没再跟他说话的意思。腊味合蒸上线后,火得一塌糊涂。来云境吃饭的客人,
十桌有八桌会点这道菜,连带着云境的营业额涨了三成。媒体采访沈文琅时,他站在镜头前,
西装革履,谈吐得体:“云境一直致力于挖掘传统美食的创新表达,这道腊味合蒸,
是我们团队历时三个月研发的成果,体现了云境对品质的追求。
”镜头没给到站在角落的高途。他穿着厨师服,手里还拿着刚擦完的盘子,
看着沈文琅被闪光灯包围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助理走过来,
递给他一个红包:“高哥,沈总说的,给你的奖金。”高途接过红包,捏了捏,挺厚的。
他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助理小声说:“沈总让我跟你说,别太得意,接下来还有春季菜单,
得继续加油。”高途点点头,把红包放进兜里。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宿舍煮了碗面,
加了个蛋,却怎么吃都没味道。窗外的霓虹灯亮得晃眼,他想起外婆的腊味饭,
突然有点想家。日子照旧过。高途成了云境的副主厨,手里的活更多了,不仅要研发新菜,
还要管后厨的日常运营。沈文琅找他的次数也多了,有时候是讨论菜单,
有时候是让他陪客户吃饭——不是去高级餐厅,是去那种藏在巷子里的小馆子,
客户想吃地道的家常菜,沈文琅就叫上高途,让他跟老板聊食材,聊做法,像个活字典。
有次陪一个做食材供应链的老板吃饭,对方喝多了,拍着高途的肩膀说:“小高啊,
你这手艺,要是自己开家馆子,肯定火!”高途刚想谦虚两句,
就听见沈文琅笑着说:“王总说笑了,高途是云境的人,他的手艺,自然要先服务云境。
”那语气里的占有欲,像一张无形的网,把高途裹得紧紧的。高途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抬头看向沈文琅,对方正跟王总碰杯,眼神都没往他这边扫。那天晚上,沈文琅喝多了,
让高途送他回家。车子停在市中心的江景公寓楼下,高途扶着沈文琅上楼,打开门时,
一股冷意扑面而来——偌大的房子里,家具都是极简的黑白灰,连点烟火气都没有。
“水……”沈文琅靠在沙发上,声音含糊。高途去厨房找杯子,打开冰箱,
里面只有几瓶矿泉水和速冻饺子。他叹了口气,烧了壶热水,兑成温水递过去。
沈文琅接过杯子,手一抖,水洒了点在裤子上。高途赶紧拿出纸巾给他擦,
指尖碰到他的膝盖,沈文琅突然抓住他的手。“别走。”沈文琅的眼睛半睁着,
眼神里带着点平时没有的脆弱,“家里没人。”高途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沈文琅近在咫尺的脸,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平时总是冷着的眉眼,
此刻因为酒精柔和了不少。他想抽回手,却被沈文琅抓得更紧。“沈总,你醉了。
”高途的声音有点发紧。“我没醉。”沈文琅的头靠过来,抵在他的肩膀上,
呼吸里带着酒气,“高途,只有你做的菜,我吃得惯。”那一夜,高途没走。
他在沙发上坐了半宿,看着沈文琅熟睡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空落落的。
他知道沈文琅对他,或许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但那不一样,更像是对一件趁手工具的依赖,
不是喜欢。可他还是忍不住期待。从那天起,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沈文琅会让高途每天给他带早餐,会在加班的时候叫高途来公司煮碗面,会在周末的时候,
突然打电话让高途去他家做饭。高途也乐得配合,他喜欢看沈文琅吃他做的菜时,
眼里闪过的满足,喜欢听沈文琅偶尔跟他说两句工作之外的话——比如小时候在国外读书,
最想念的是街角面馆的阳春面。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云境的周年庆晚宴。
那天晚宴来了很多大人物,沈文琅作为总裁,自然是焦点。高途在后厨忙得脚不沾地,
特意给沈文琅留了一份他最爱吃的“松鼠鳜鱼”,想等晚宴结束后给他送过去。
可他刚把鱼做好,就听见前厅传来一阵喧哗。他跑出去看,
只见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女人正挽着沈文琅的胳膊,笑靥如花地跟客人打招呼。
那是林氏集团的千金林薇薇,沈文琅的商业伙伴,也是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沈总女友”。
高途手里的盘子差点掉在地上。他看见沈文琅低头跟林薇薇说了句什么,林薇薇笑得更甜了,
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沈文琅的嘴角勾了勾,那是高途从来没见过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