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尸人，京城为坟

我是个赶尸人，下九流的行当。我丈夫是当朝状元，前途无量。他曾说不介意我的出身，

会爱我一生一世。我信了，为他洗手作羹汤，藏起我所有的本事。直到他为了攀附权贵，

娶了丞相的女儿做平妻。他把我关在柴房，任由婆母和新人磋磨。

他说：一个下九流的女人，也配与我并肩？你只配当我的踏脚石。

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城里爆发了瘟疫。无数尸体堆积如山，无人敢收。皇帝下令，

谁能处理尸体，赏千金，封万户侯。这时，我那状元丈夫，才想起了我。他踹开柴房的门，

居高临下地命令我：去，把事情办好，回来我便让你当回主母。我咳着血，笑了。

好啊。1我叫林素，生在湘西，长在棺材旁。我们林家，世代赶尸。到了我这一代，

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十三岁就能独自引着一队尸体，走上百里山路。乡里人都怕我，躲我，

骂我是吃死人饭的怪物。只有何旭不怕。他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穷得叮当响，

却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他会笑着接过我递给他的肉包子，温声说：阿素，

你不是怪物，你是救人于苦难的善人。他说要考取功名，要带我走出那片大山。

要给我一个家，让我再也不用碰那些冰冷的尸体。我信了。为了他这句话，

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送他去京城赶考。他在京城苦读三年，我便在湘西赶尸三年。

我把所有赚来的钱都寄给了他，自己常常啃着干硬的馒头。终于，他高中的消息传了回来。

状元及第，跨马游街，何等风光。他派人八抬大轿，将我从湘西接到了京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京城的繁华。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娘，我未来的婆母。她穿着绫罗绸缎，

满头珠翠，看我的眼神却像在看一坨烂泥。她捏着鼻子，绕着我走了一圈。一股子死人味，

我们何家是书香门第，可容不下这种晦气东西。何旭拉住我冰冷的手，对我娘说：娘，

阿素是我的妻子，您说话客气些。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满是歉意和安抚。阿素，

我娘她没有恶意，你别往心里去。我看着他俊朗的眉眼，点了点头。为了他，我愿意忍。

我脱下了方便行走的短打，换上了繁琐的襦裙。我收起了赶尸铃和摄魂幡，拿起了锅碗瓢盆。

我把手上的老茧一点点磨掉，学着京城贵女的样子烹茶插花。我以为，只要我努力，

总有一天能捂热婆母那颗冰冷的心。能真正配得上他这个状元郎。何旭也总是鼓励我。

他会在我被婆母罚跪祠堂后，偷偷给我送来糕点。他会抱着我，一遍遍地说：阿-素，

再等等，等我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我们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我便真的就这么等了下去。

直到那天，何旭从宫里回来，满面春风。他升官了，从一个翰林院编修，一跃成了吏部侍郎。

我高兴地为他准备了一桌子菜。他却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消息。阿素，陛下赐婚，

我要娶丞相的女儿柳如烟了。我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2我怔怔地看着他，

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何旭皱了皱眉，似乎很不满我的反应。是平妻，

她进门后，你依然是主母。婆母在一旁敲着边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这是天大的福气！有了丞相做岳丈，我儿的青云路才算真正铺开了！林素，你得懂事，

不能拖我儿的后腿。我的血一点点变冷，浑身都在发抖。我看向何旭，

只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否认。可他只是避开了我的视线，淡淡地说：阿素，

这对我们都有好处。柳家势大，我需要这个助力。那我呢？我的声音都在颤。

我算什么？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说过会保护我！

何旭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林素，你不要无理取闹。我何曾亏待过你？

我把你从那个鬼地方接出来，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你还有什么不满足？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所以，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然后看着你娶别的女人进门？何旭，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他的耐心似乎用尽了。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林素，我警告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别忘了你的出身！

一个下九流的赶尸人，能做我的妻子，已经是你天大的福分！

现在有机会让你和我一起享受荣华富贵，你反倒不乐意了？他眼里的鄙夷和不耐，

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口。我终于看清了。什么情深义重，什么不介意我的出身。

全都是假的。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他落魄时的慰藉，一个可以随时丢弃的玩意儿。

我不答应。我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何旭冷笑一声。

那可由不得你。他甩袖离去，留下婆母怨毒的咒骂。不识好歹的东西！

我们何旭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来人！把这个贱人给我关到柴房去！没有我的允许，

不准她出来！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拖。我没有挣扎。

心已经死了，身体也就没了力气。我被粗暴地推进了那间阴暗潮湿的柴房，

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锁上。我听见外面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三天后，状元府张灯结彩，

宾客盈门。我隔着柴房的门缝，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天锣鼓和欢声笑语。

今天是何旭和柳如烟大喜的日子。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听着我的丈夫，娶了另一个女人。

3柳如烟进门的第一天，就来了柴房。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环佩叮当，

身边簇拥着一群丫鬟婆子。她像看一只蝼蚁一样看着我，嘴角噙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姐姐，怎么住到这种地方来了？这柴房又脏又乱，可不是你这种金尊玉贵的人该待的。

我没理她，只是抱着膝盖，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结网。她也不恼，自顾自地说着。

夫君说了，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妹妹我啊，刚进门，也不好驳了夫君的面子。

以后这府里的中馈，就由我来代劳了。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得意。哦对了，

夫君还说，姐姐你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以后，就由我身边的张妈妈，好好教教姐姐。

她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立刻上前一步，冲我阴森森地笑了笑。我认识她，

她是丞相府派来的陪嫁，最是心狠手辣。从那天起，我的噩梦开始了。

张妈妈每天都会“准时”来柴房教我规矩。所谓的规矩，就是变着法地折磨我。饭是馊的，

水是冷的。稍有不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的身上很快就添满了新伤旧痕。

婆母更是隔三差五地来看我的“笑话”。她会带着柳如烟，站在柴房门口，对我指指点点。

看看，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一个赶尸的贱人，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柳如烟则会捂着嘴娇笑。哎呀，婆母，您别这么说姐姐。姐姐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然后她会假惺惺地让人送来一碗清汤寡水。姐姐，喝点吧，别饿坏了身子。夫君知道了，

会心疼的。我一次都没有碰过她送来的东西。我宁愿饿死，也不吃她一口嗟来之食。

何旭也来过一次。在我被关了半个月之后。那天我正发着高烧，浑身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

他踹开门，站在门口，锦衣华服，意气风发。而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像个鬼。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皱着眉，看着狼狈的我，眼里没有一丝心疼，

只有厌恶。林素，你闹够了没有？安分守己地待着，等风头过去，我会放你出来。

你还是何家的主母。我咳出一口血，看着他，笑了。何旭，你真让我恶心。

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能威胁到我的林素吗？

你现在不过是我圈养的一条狗！我让你活着，你就该感恩戴-德！他摔门而去，

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躺在冰冷的草堆上，烧得越来越厉害。我想，我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了。

死在这座困住我的牢笼里，无声无息。就在我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候，

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和尖叫。有下人在惊慌地喊着什么。死人了！

街上……街上好多死人！是瘟疫！京城爆发瘟疫了！4瘟疫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席卷了整个京城。起初只是零星的死亡，很快就变成了成片成片的倒下。药石无医，

人人自危。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尸横遍野，臭气熏天。活下来的人都紧闭门户，不敢出门。

尸体没人收，就那么堆在街上，在夏日的阳光下迅速腐烂。整个京城，

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状元府也死了好几个下人。府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

我被关在柴房，反而成了最安全的人。但我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味。

那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气味。是死亡的味道。

柳如烟和婆母再也不敢来柴房门口耀武扬威了。她们怕我这个“晦气”的赶尸人，

会把瘟疫带给她们。送饭的丫鬟也是把饭碗往门口一放，就立刻跑得远远的。

我听到她们在外面窃窃私语。真是邪门，这瘟疫这么厉害，

她一个赶尸的怎么一点事都没有？谁知道呢，这种人身上邪气重，百毒不侵吧。

快走吧，离她远点，晦气！我靠在门板上，听着这些话，心里一片平静。我的身体，

因为常年和尸体打交道，早已和普通人不同。一些寻常的尸毒，对我根本不起作用。

我只是饿，饿得前胸贴后背。送来的饭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都只有一碗米汤。府里的人，

自顾不暇，谁还会记得我这个被遗忘在柴房的废人。我饿得眼冒金星，

却意外地感觉头脑越来越清醒。我开始仔细回想这场瘟疫的种种异常。发病太快，

死亡率太高，而且……尸体的腐烂方式很奇怪。这不像天灾。更像……人祸。

像是我林家祖籍里记载过的一种，极其阴毒的尸毒。腐魂散。投放此毒，

可让一座城在七日之内，变成死城。中者无药可救，死后魂魄被拘于体内，不得超生，

怨气冲天。我的心猛地一沉。是谁？是谁这么歹毒，要用全城人的性命做代价？就在这时，

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一个人影逆光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是何旭。他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看着我，

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林素，你的机会来了。5何旭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

现在全城都是尸体，无人敢收。皇上下了圣旨，谁能处理此事，赏千金，封万户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这是你的老本行，你去，

把事情办好。他似乎觉得这样的条件还不够诱人，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办好了，

我就让柳如烟把主母的位置还给你。你依然是我的状元夫人。我蜷在地上，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听到他的话，我缓缓抬起头。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爱入骨髓，

如今却让我恨之入骨的男人。我看到他眼里的算计和理所当然。在他看来，给我这个机会，

是我天大的荣幸。我应该对他感激涕零，跪下来领旨谢恩。我慢慢地，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身体因为虚弱而摇摇欲坠。我咳了-声，一口暗红色的血，落在了地上干枯的稻草上。

何旭厌恶地后退了一步。我看着他，笑了。那笑声嘶哑难听，像夜枭的啼哭，

在这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诡异。好啊。我说。何旭愣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他随即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算你识相。需要什么，

跟管家说。办砸了，你就不用回来了。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脏了他的衣服。我没有看他离去的背影。我答应他，

不是为了那个可笑的主母之位。更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林家赶尸人的名声。

也为了这满城的冤魂。我拖着病体，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囚禁我数月的柴房。

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院子里，婆母和柳如烟正站在远处，

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我。她们的眼神里，有恐惧，有鄙夷，

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期待。期待我去送死。我没有理会她们。我径直走到管家面前。

给我准备一身黑色的短打，一双结实的靴子。我的声音干涩沙哑。还有，

把我从湘西带来的那个箱子，拿给我。管家不敢怠慢，连忙去办了。很快，

我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衣。我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木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个黄铜铃铛，一面玄黑色的摄魂幡，还有一叠画满了朱砂符咒的黄纸。

我的手抚过冰冷的铃铛，那熟悉的触感，让我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我拿起铃铛，

走出状元府的大门。外面，是地狱。6我走上了京城的街道。曾经车水马龙的青石板路，

如今被一层黑紫色的血污覆盖。残破的尸体随处可见，姿势扭曲，面目猙狞。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和绝望的死气。偶尔有活人从门缝里窥探，

看到我这个穿着一身黑衣、手拿铃铛的女人，都像是看到了瘟神，立刻把门窗关得更紧。

他们的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恐惧和厌恶。仿佛我才是这场灾难的源头。我没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