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世界正在褪色,像一张在烈日下暴晒的旧照片,边缘卷曲,色彩剥落,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起初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空白。
她会在全息投影前,对着自己精心设计的记忆逻辑树,突然忘记下一个节点要如何连接。
那一刻,她的思维仿佛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断层,像程序运行时跳过了一行关键的指令。
她会停顿两秒,然后用逻辑和经验强行补完,内心深处却有一丝微小的、被她强行压下去的涟漪。
她会对着冰箱里满满当当的、由营养师精准搭配的食材,想不起晚餐原本的计划。
那种感觉不是“忘了”,而是“从未存在过”,仿佛关于晚餐的记忆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
作为“时序科技”最年轻的首席记忆架构师,她将这一切归咎于大脑过载。
这是一种职业性的傲慢,她每天都在潜入他人记忆的深海,梳理、修复、重构那些混乱的神经信号,她太熟悉记忆的脆弱,以至于对自己的“故障”显得有些不屑一顾。
“不过是缓存溢出,”她曾对好友兼同事陈浩说,一边优雅地搅动着杯中的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是她保持清醒的燃料,“重启一下就好了。
人类的生物计算机,总需要定期清理碎片。”
陈浩当时笑了笑,没当回事。
但林默自己知道,情况不对劲了。
那不是“清理碎片”能解决的问题,那更像是一种……格式化。
“重启”并未生效。
情况急转首下,像一段被病毒感染的代码,开始疯狂蔓延。
她开始在熟悉的办公区里,对着迎面走来的同事愣住,对方脸上的热情笑容,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串无法解码的乱码。
她拼命在脑中搜索对方的名字,却只得到一片模糊的马赛克和一阵空洞的恐慌。
她开始害怕与人对视,怕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茫然。
她会在下班后,站在公司楼下那个巨大的、由光影构成的银杏树雕塑前,茫然西顾,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团团没有意义的色块,回家的路,那条她走了五年的路,变成了一条陌生的、通往未知深渊的隧道。
最恐怖的一次,是在深夜。
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卸着妆。
棉片擦过脸颊,镜中的那张脸也随之变得清晰。
可就在那一瞬间,一股彻骨的陌生感攫住了她。
那个人是谁?
那双眼睛里为什么盛满了她读不懂的恐慌?
那不是疲惫,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才惊觉镜中人就是自己。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那双手曾敲下过千万行构建记忆的代码,此刻却感觉无比陌生,仿佛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她的脚底瞬间淹没到头顶。
她是谁?
如果连镜子里的自己都无法确认,那“林默”这个身份,还剩下什么?
医生的诊断像一份冰冷的代码,精准而无情:“神经退行性病变,记忆溶解症。”
一个新奇的病名,背后是古老的诅咒。
她的记忆,正被一种未知的酶缓慢分解,最终将归于虚无。
两年,医生给了她一个期限,像给一个程序设定了最终的运行时限。
那一刻,林默感到一种荒谬的平静。
她,一个构建记忆的人,即将被记忆彻底抛弃。
这是宇宙开的一个多么冷酷的玩笑。
她辞职了。
时序科技的总裁,她的导师老张,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试图挽留她:“林默,你是我们最顶尖的大脑,是这个时代的奇迹!
我们可以动用公司所有资源……不,张总,”林默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死水,“一个连自己源代码都在丢失的程序员,还有什么价值?
我不想成为公司的负资产,更不想成为你们研究的样本。”
她的内心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项目。
这或许是“溶解症”带来的唯一好处——在巨大的绝望面前,她提前感受到了麻木。
她把自己锁在公寓里,这个曾经一尘不染、充满设计感的空间,如今变得混乱而压抑。
墙上贴满了黄色的便利贴,像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这是你的母亲,她喜欢茉莉花茶。”
“你爱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苏晴,她喜欢白色连衣裙。
是你最最最重要的朋友,可惜你弄丢了她。”
这些是事实,是数据,却唤不起任何情感的涟漪。
她知道苏晴,知道她曾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她想不起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想不起她指尖的温度,更想不起她们为何断交。
苏晴在她的心里似乎成了一个被加密的文件,而她丢失了密钥。
就在绝望即将把她淹没时,她想到了自己亲手创造的伊甸园,一个她曾经极度鄙夷的地方——“回响”。
那个她曾称之为“最温柔的谎言,最完美的牢笼”的地方。
此刻,这个牢笼,成了她唯一的救赎。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羞耻,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她宁愿沉溺在一个虚假的、完美的过去里,也不愿面对这个真实的、正在分崩离析的自己。
她像一个溺水者,哪怕抓住的是一根带刺的藤蔓,也要拼命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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