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裹挟着热浪,一阵阵涌进小院。
五岁的林守义——义仔,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一场“伟大”的战役。
他的“敌军”是墙角那排高低不一的杂草,“武器”是一根捡来的小树枝。
“冲啊!
守仁,跟我上!
打败这些坏蛋!”
义仔挥舞着树枝,小脸涨得通红,对着身旁的空气发出指令。
在他独特的认知世界里,他的双生弟弟林守仁,正紧紧跟随着他,和他一起冲锋陷阵。
妈妈李秀兰端着一盆择好的豆角从厨房出来,看到儿子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脸上不由得浮现出既欣慰又复杂的笑容。
欣慰的是,儿子活泼健康,想象力丰富;复杂的是,那个他口中念念不忘的“守仁”,是她心底一道从未完全愈合的伤疤。
那是一次艰难的双胞胎妊娠,过程惊险万分。
最终,只有哥哥义仔平安落地,哭声洪亮。
而那个被取名为“守仁”的弟弟,甚至没能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这件事成了林家不愿多提的隐秘,大人们默契地不在义仔面前提起,却没想到,这孩子似乎从懂事起,就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看不见的伙伴,并且固执地称之为“弟弟守仁”。
“义仔,别玩了,太阳大,进来喝点绿豆汤。”
李秀兰朝儿子喊道。
“等一下,妈妈!
守仁还没躲好呢!”
义仔头也不回,继续着他的游戏。
他跑到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拍了拍粗糙的树皮,煞有介事地说:“守仁,你快躲到树后面去,我来找你!
数到十哦!
一、二……”李秀兰摇了摇头,心里有些发酸。
她走过去,柔声说:“义仔,守仁……他可能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们先喝绿豆汤,好不好?”
义仔停下数数,扭过头,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看着妈妈,小脸上满是不解:“可是妈妈,守仁不累啊,他刚才还对我笑呢。”
他伸手指着槐树后面空荡荡的地方,“他就站在那里呀,你看不见吗?”
李秀兰的心像是被轻轻刺了一下。
她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斑驳的树影和滚烫的阳光。
她蹲下身,摸了摸儿子汗湿的额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妈……妈妈可能看不清楚。
但是义仔,你要记住,你是哥哥,叫林守义,守是守护的守,义是义气的义。
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担当、讲义气的男子汉。”
“我知道!”
义仔挺起小胸脯,一脸骄傲,“我叫林守义,守义的义!
我是哥哥,我要保护守仁!”
他说这话时,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天然而真挚的责任感。
这份责任感,似乎与生俱来,深植于魂魄深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李秀兰看着儿子稚嫩却认真的脸庞,一时语塞。
那份早夭的遗憾和对长子莫名言行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声轻叹。
“好,义仔最棒了。
那现在,勇敢的哥哥能不能先保护一下自己的嗓子,进来喝碗绿豆汤呢?”
“好!”
这次义仔爽快地答应了,他扭头对着空气挥挥手,“守仁,走啦,喝汤去!
妈妈说了给你留最大一碗!”
晚饭时分,父亲林建国下班回来了。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附近的机械厂做技术员,性格务实,对儿子口中“看不见的弟弟”一向持保留态度,认为只是小孩子想象力过剩,长大自然就好了。
饭桌上,义仔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和“守仁”一起打了多少“坏蛋”,林建国只是“嗯嗯”地应着,偶尔给儿子夹点菜。
“建国,你看义仔他……” 李秀兰有些担忧地开口。
林建国打断她:“小孩子都这样,过阵子就好了。
吃饭吧。”
他不太愿意深入这个话题,那会让他想起失去另一个孩子的无力感。
义仔似乎感觉到父母对“守仁”话题的回避,他撇撇嘴,低下头扒了几口饭,然后突然抬起头,看着爸爸,很认真地问:“爸爸,为什么守仁不能跟我们一起吃饭?
为什么他老是看起来有点……有点模糊?”
林建国夹菜的手顿住了。
他看了看妻子,李秀兰轻轻摇了摇头。
林建国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义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存在。
也许……守仁他用另一种方式陪着你呢?
快吃饭,吃完爸爸给你看新买的小人书。”
这个回答显然没能满足义仔的好奇心,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很快就被“小人书”吸引了注意力,暂时把疑问抛到了脑后。
夜晚降临,暑气稍稍消退。
义仔洗了澡,穿着小背心裤衩,躺在竹席上,窗外是稀疏的星光。
妈妈在一旁用蒲扇轻轻给他扇着风。
“妈妈,” 义仔翻了个身,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今天我跟守仁玩捉迷藏,我每次都找不到他,可是他每次都能找到我。
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李秀兰扇扇子的手慢了下来,柔声道:“嗯,守仁……也许真的很厉害,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哥哥呢。”
“我就说嘛!”
义仔得意地笑了,随即又有点困惑,“可是,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他呢?
连爸爸妈妈也看不见。”
这个问题让李秀兰心中一痛。
她该如何向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生死永隔?
她只能含糊地说:“因为……守仁是特别的孩子呀。
只有特别有缘分的人,比如义仔,才能感觉到他。”
“哦……” 义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般,握紧了小拳头,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弟弟宣誓:“守仁,你放心!
虽然别人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在!
我是哥哥林守义,守义的义!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孩童的话语天真而坚定,在夏夜的微风里飘散。
李秀兰听着,眼眶微微湿润。
她抬头望向窗外的星空,北斗七星正静静地悬挂在天幕上,散发着遥远而神秘的光芒。
她莫名地想起老家一些关于祖上出过风水先生的模糊传言,但那实在太遥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不知道,就在儿子说出那句“永远在一起”的誓言时,睡在身旁的义仔,眉心似乎有微不可察的光点一闪而过,仿佛是对这句承诺的无声回应。
而在更深的意识层面,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意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那是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无声的依恋与感激。
在这个平凡的夏夜,名为“林守义”的男孩,他的人生轨迹似乎从这一刻起,就被这句童稚的誓言和那道无形的羁绊,牢牢锁定在了一条既定的轨道上。
幸运与不幸,馈赠与代价,都将在未来的岁月里,一步步清晰地呈现出来。
“守义的义……” 李秀兰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祈祷,这个“义”字,带给儿子的,是真正的守护,而不是沉重的负担。
但她隐隐有种预感,儿子的命运,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和离奇。
夜色渐深,义仔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或许正在梦里,和他唯一的、看不见的弟弟,继续着白天的冒险。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