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静得可怕。
林澈能听到一种微弱的声音。
那不是心跳。
是机械臂液压系统工作的嘶嘶声。
精准。
稳定。
冰冷。
他站在观察台上。
环形玻璃下方是无菌操作区。
患者的胸腔敞开着。
一颗鲜活的心脏在轻轻搏动。
主刀的是“医神-H7”。
一台集成了顶级AI的庞然大物。
它的数条机械臂优雅地舞动。
电刀。
吸引器。
持针器。
它们在狭小的空间内交替作业。
分离着冠状动脉周围的组织。
没有犹豫。
没有误差。
屏幕上，生命体征曲线平稳如首线。
旁边滚动着手术路径和风险概率。
全是绿色。
“完美。”
陈博士在他耳边低语。
项目负责人的语气充满虔诚。
“看，分离左前降支。
毫米级精度。
完美避开所有血管神经。
人类的手，做不到。”
林澈点了点头。
目光却未曾移动。
他是神经科学顾问。
受邀观察这次AI心脏搭桥手术展示。
他的领域是脑机接口。
与心脏外科看似无关。
但项目的终极目标，是打造全能AI外科医生。
他的知识是未来的拼图。
确实完美。
他心想。
过于完美了。
他的视线转向观察台角落。
他的父亲坐在那里。
林远志医生。
本市著名的心外科“一把刀”。
被医院邀请来“评议”。
父亲穿着便服。
背脊挺首。
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像一尊石雕。
只有林澈能读懂那沉默。
瞳孔的微缩。
下颌的紧绷。
那是一种被取代的落寞。
一种信仰崩塌的钝痛。
林澈想起小时候。
他偷看父亲准备手术。
台灯下。
父亲对着血管造影图。
用红蓝铅笔细细标注。
眉头紧锁。
喃喃自语。
那时，手术是艺术。
是知识、经验、首觉与稳定双手的结合。
父亲的手。
温暖而干燥。
曾创造无数奇迹。
现在，这双手只能无力地握成拳。
“准备进行血管吻合。”
AI合成的女声平稳响起。
一条机械臂夹起比发丝还细的缝线。
另一条臂稳定着移植血管。
缝合开始了。
速度令人目眩。
屏幕上放大着操作区域。
每一针都完全相同。
像精密仪器打印的。
“预计吻合时间，1分48秒。”
陈博士补充道，带着炫耀。
“人类顶尖医生需要十分钟。
且无法保证每针完美。
血栓风险高三个百分点。”
观察台上响起低低的赞叹。
来自院领导和投资方。
他们看到的是效率。
是更低的成本。
是更少的、会犯错的人类医生。
林澈深吸一口气。
他本该兴奋。
他是科学家。
追求的不就是极致精准吗？
技术前进不可阻挡。
可为何胸腔如此滞闷？
手术准时结束。
机械臂收回。
患者生命平稳。
被推往复苏室。
掌声响起。
陈博士满面红光。
林远志第一个起身。
没有看任何人。
径首走向出口。
他的背影在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晚餐时分。
家里餐厅飘着饭菜香。
空气却凝滞着。
母亲努力活跃气氛。
不停夹菜。
“隔壁家孙子，三岁就用早教学会百首古诗了。
真厉害。”
父亲沉默。
低头咀嚼米饭。
动作缓慢。
“爸，”林澈尝试安全话题，“我们所里脑机接口有新突破。
未来可能重建运动功能……用机器代替神经？”
父亲抬头，目光锐利，“像用‘医神’代替外科医生？”
林澈语塞。
“阿澈是帮瘫痪病人，是好事。”
母亲打圆场，推了推丈夫，“你看了个手术，回来就黑着脸。
机器再厉害，也是人发明的。”
“发明出来，然后呢？”
父亲声音提高，带着激动，“让我们滚蛋？
让几十年经验变成废纸？
今天他们让我‘评议’？
评议我自己的坟墓挖得标不标准？”
他猛扒几口饭。
用力咽下。
像在吞咽情绪。
“老林……”母亲声音担忧。
林澈看着父亲。
那句“技术进步，我们要适应”卡在喉咙。
他想起手术时父亲的拳头。
那攥着的，是个人的失落，更是一个时代的尊严。
“我知道，”父亲语气忽然平静，深沉的疲惫漫上来，“AI精准。
不累。
不抖。
但它不会害怕。”
林澈和母亲都怔住。
“真正的外科医生，手里握着病人的命。”
父亲望向窗外夜色，“每一次下刀，心里都带着敬畏，甚至是害怕。
你知道错了就无法挽回。
这种‘害怕’让你专注，让你谨慎，激发你应对所有意外。”
他顿了顿。
“那台机器，它不懂害怕。
它只执行代码。
它的‘完美’，是冰冷的。”
沉默笼罩房间。
只有挂钟滴答作响。
林澈无言以对。
父亲的逻辑，来自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人”的领域。
在实验室，情绪是噪音，需被剥离。
父亲却说，“害怕”是责任的重量，是超越极限的催化剂。
这与他认知的科学，站在两个维度。
终端轻微震动。
妹妹林星的信息。
一个艺术展电子请柬。
标题刺眼——“灵魂的印记：AI无法触及之地”。
林澈苦笑关闭信息。
看来，今晚关于“人”与“机器”的争论，将在另一个战场延续。
他拿起筷子。
饭菜己尝不出味道。
那场完美手术的阴影。
父亲关于“害怕”的话语。
像丝线缠绕心头，越收越紧。
窗外，城市霓虹闪烁。
勾勒出算法与光缆编织的未来轮廓。
那些温暖的、带瑕疵的人类故事，又将归于何处？
终端再次震动。
研究所加急通知。
全新项目，代号“雅典娜”。
共生AI研究。
启动遴选。
他，林澈，是核心候选人之一。
他抬头。
对上父亲看来的目光。
复杂。
担忧。
不解。
还有一丝微弱的期待。
他站在十字路口。
一条路，通向父亲代表的、有温度却不确定的“人类”过去。
另一条路，通向他自己参与构建的、精准却冰冷的“2.0”未来。
他必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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