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屿舟发送添加好友请求后,把手机塞回裤兜,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他起身走到天井边,拧开陈旧的水龙头,把脑袋伸到哗哗的水流下。
冰凉的井水暂时浇熄了心头的燥热,却也冲开了记忆的闸门。
(李屿舟的回忆)那应该是小学五年级,或者六年级?
时光太久,具体的年份己经模糊,但那个夏天的气味却无比清晰——是阳光曝晒下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混合着乒乓球拍上旧海绵的酸味。
村小的乒乓球台,是水泥砌的,中间横着几块破砖头当球网。
那里,是他的“王国”。
他是学校的“球王”,农村少年独有的健壮的身材在球台前异常灵活。
别的男孩都怕跟他打,因为总输。
只有她,苏晚渔,那个比他低一级、瘦瘦小小、成绩却永远排在年级红榜最前面的女孩,会抱着一个几乎和她胳膊一样粗的球拍,坦然自若地走过来。
“屿舟,打一局?”
她的声音清亮,没有怯懦,只有寻常的挑战意味。
他那时对她,有一种混杂着距离感的佩服。
佩服她总能解出他看一眼就头大的数学题,佩服她站在台上领奖时,那股子不卑不亢的劲儿。
在她面前,他那个“球王”的称号,似乎都带上了“西肢发达”的窘迫。
“来呗!”
他应战,没想过要放水,甚至会不自觉地比平时更认真几分。
她的球技其实普通,握拍姿势因为手部的原因有些独特的别扭,跑动也不算快。
但她极其聪明,会用脑子打球,预判他的球路,打他的空档。
球掉了,她会立刻小跑着去捡,动作利落,眼神专注,脸上没有任何局促或难堪。
周围常常有观战的同学,没有人会嘲笑她的姿势,也没有人因为她手的不便而大惊小怪。
在这个学生不多的乡村小学,大家仿佛天然地懂得一种朴素的平等——她成绩好,为人豪爽利落,这就够了。
甚至当她打出一个好球,还会引来几声真诚的喝彩。
他记得有一次,她奋力救起一个险球,姿势有些踉跄,他下意识地喊了声:“好球!”
她稳住身子,抬头对他笑了笑,汗水粘在额发上,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一刻,他心头涌起的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清晰的认知:这个女孩,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将来是要飞走的。
水流声戛然而止。
李屿舟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抬起头,天井上方一方灰蓝色的天。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松弛的肚腩。
那个曾经以为她会飞走的预感,如今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印证,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嘲弄。
(苏晚渔的回忆)苏晚渔通过好友后,没有发信息,也没有放下手机。
她点开了李屿舟的头像,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路,向远方蜿蜒,没有尽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她走到狭小阳台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旧纸箱。
她翻找了一下,从箱底摸出一个用软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红色的、塑料己经有些发黄的乒乓球。
她小心翼翼地用右手那半截可以活动的手指,拈起那颗小球。
冰凉的、轻微的触感,瞬间将她拉回那个被阳光镀上金边的童年。
(苏晚渔的回忆)对于童年的苏晚渔来说,学校是她的“避难所”,是她的“解放区”。
在这里,没有母亲永无止境的挑剔和咒骂,没有“赔钱货”、“累赘”的标签。
她的残疾,在这里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覆盖了——那就是她永远第一的成绩。
同学们愿意和她玩,请教她问题,打篮球人手不够时,也会自然地向她招手:“晚渔,过来凑个数!”
那种被需要、被平等接纳的感觉,像甘露一样滋养着她几近干涸的自尊。
而乒乓球台,则是这片“解放区”里的“圣地”。
李屿舟,是那个圣地上值得挑战的“守关人”。
她喜欢和他打球,因为在他眼里,她看不到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嫌弃,也看不到外面世界偶尔会遇到的、让她浑身不自在的过度同情。
他看她,就是看一个普通的、来打球的同学,甚至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这种“平常”,对她而言,是最大的尊重和奢侈。
他球技很好,抽杀凶猛。
但她从不畏惧。
她用脑子计算,用意志弥补。
她享受那种全力以赴、汗水淋漓的感觉,这能让她暂时忘记早上出门时,母亲因为一件小事摔碎了她碗的刺耳声响。
有一次,她打出了一个极其漂亮的擦边球,他都没反应过来。
旁边观战的同学欢呼起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畅快的笑。
她看向他,他愣了一下,然后挠着头,也憨憨地笑了,嘴里说着:“这球厉害啊!”
那一刻,球台边的她,是自信的、闪光的、完整的。
那个被母亲贬低到尘埃里的自我,在这里被一点点拼凑起来。
(现实)指尖的乒乓球似乎还残留着旧日阳光的温度。
苏晚渔把它紧紧攥在手心。
正是因为在外面被如此正常地对待过,她才更无法忍受家庭内部的残酷。
也正是因为体验过凭借自己能力赢得尊重的滋味,她才拼了命也要贷款读书,飞出山坳。
她在深圳的职场,用残缺的手敲打键盘,和世界沟通,她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再次赢得了“苏经理”的称呼和客户的尊重。
她一首在复刻童年那个模式:用实力,让残疾成为最不值得一提的背景。
首到失业,首到低保,首到她被迫回到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而母亲,正试图用一场婚姻,将她打回那个她拼尽一生想要逃离的、只有否定和贬低的原型。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乒乓球,又抬头望向窗外。
乡下的夜空是蔚蓝色的,澄澈又空幽。
这颗球,见证过她最自由的时刻,见证过她被平等相待的温暖。
而现在,它却像一个讽刺,提醒着她绕不开的出身和甩不脱的羁绊。
她轻轻松开手,那颗红色的乒乓球滚落到地板上,发出几声寂寞的轻响。
她的不甘,从来不是因为李屿舟不够好,而是因为这场被安排的“回归”,仿佛在宣告她过去所有的挣扎和成就,在根深蒂固的乡村婚恋观和家庭压力面前,不堪一击。
她害怕的,不是李屿舟,而是被困回那个无论她多么努力,在母亲眼中永远“不值钱”的躯壳里。
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那颗白色小球,在破旧水泥台面上,清脆的、一下又一下的叩击声。
那声音曾是她自由的鼓点,如今,却像一声声叩问,敲在她进退维谷的现实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