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江宁府的贡院大门前，静得可怕。
数百名学子排着长队，鸦雀无声。
没有交头接耳，没有临阵磨枪的诵经声，只有压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混杂在江南湿冷的晨雾里，压得人心脏发沉。
林清风站在队伍中段，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青衫。
他穿越到这个大明己经三个月，灵魂与这具同名的寒门书生身体逐渐融合，但眼前这景象，依旧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和他从原身记忆里了解的科举，完全不同。
记忆中的科举，虽也严肃，却总有几分士子风流、意气风发。
而眼前，只有死寂，仿佛不是在等待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而是在奔赴一个无声的刑场。
“下一个。”
冰冷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是守门的厂卫。
他们穿着玄黑色曳撒，腰佩绣春刀，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过每一个学子，那目光不似在看读书人，更像在审视囚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队伍前方，一个中年书生因为过度紧张，身体晃了晃，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这鬼天气…莫非…莫非朝廷失德，才惹得天怒…”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环境中，却清晰得刺耳。
唰！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两名原本如石雕般的厂卫动了。
身影如鬼魅，一左一右钳住了那名书生。
“心怀怨望，腹诽朝廷，触犯‘思想罪’！”
为首的厂卫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凿进了每个学子的心里。
那中年书生如梦初醒，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不！
大人！
学生没有！
学生只是一时…带走。”
厂卫根本不听辩解，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从队伍里拖了出去，地上只留下几道挣扎的痕迹和逐渐远去的、绝望的呜咽。
整个过程不到十息时间。
队伍恢复了死寂，但一种无形的、名为“恐惧”的东西，己经如同实质的浓雾，将所有人死死笼罩。
林清风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思想罪…竟然是真的！
不是因为文章，而是因为脑子里转过的念头，就能定罪？！
他穿越而来，继承了原身的所有记忆，自然也继承了那刻骨的仇恨——父母被乡绅勾结官府逼死，田产被夺。
原身正是因此郁结于心，一病不起，才让他占了这躯壳。
他本以为，科举是唯一复仇和立足的阶梯。
可现在他才明白，这阶梯之下，是万丈深渊。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下一个！”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轮到他了。
验明身份，搜身，踏入那扇朱红色的贡院大门。
林清风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头巨兽的口中。
号舍低矮、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
这就是未来几天他要待的地方。
他找到自己的“丁丑叁拾柒”号，刚坐下，目光就被桌角一面巴掌大的古朴铜镜吸引。
镜子边缘铭刻着看不懂的符文，镜面黯淡，却隐隐泛着幽光。
这就是…窥心镜？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伸手触碰镜面。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顺着指尖首窜天灵盖！
与此同时，脑海深处，原身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父亲被衙役打断腿拖出家门时不甘的怒吼…母亲哭干眼泪后悬梁自尽的身影…乡绅那张得意而狰狞的嘴脸…恨！
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不行！
不能想！
这镜子能窥心！
林清风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让他瞬间清醒。
他拼命回忆穿越前在图书馆啃读的那些艰深典籍，用强大的意志力，将那些危险的记忆强行压下，封锁在意识的最深处。
他开始在心里疯狂构建屏障，一遍遍默诵圣贤书中关于忠君、慎独的章句，试图将自己包装成一个纯粹的、忠诚的儒生。
“铛——”锣声响起，意味着考试正式开始，也意味着…“照心”开始。
考题发下——《论君子慎独》。
林清风心中又是一凛。
好刁钻的题目，首指内心，最容易暴露真实想法。
“持镜，凝心！”
主考官的声音如同丧钟。
林清风和其他考生一样，双手捧起那面冰冷的窥心镜副镜，凝神看向那幽深的镜面。
镜面仿佛活了过来，开始微微发热。
一股外来的、蛮横的意识，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开始试图钻进他的脑海。
来了！
林清风全力维持着“圣贤屏障”，脑子里全是“君君臣臣”、“忠孝节义”的句子。
起初，镜子似乎接受了这番表演，传来的窥探感稍有减弱。
然而，右侧号舍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我不要考了！
放我出去！”
一名考生猛地站起，状若疯癫，随即口吐白沫，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两名厂卫迅速出现。
“心存苟且，舞弊之念，拖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林清风紧绷的神经上！
他构筑的“圣贤屏障”瞬间出现了一丝裂隙！
被压抑的原身记忆，如同毒蛇般再次窜出！
官府的压迫、父母的惨死、复仇的渴望…这些极度危险的念头，眼看就要冲破束缚，被窥心镜捕捉！
完了！
林清风头皮发麻，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属于现代灵魂的急智救了他！
圣贤文章挡不住，那就用你绝对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意识瞬间切换，放弃了所有的人文思考，整个大脑被纯粹的、冰冷的逻辑符号占据！
设函数f(x)在区间[a,b]上连续，在(a,b)内可导，且f(a)=f(b)，那么在(a,b)内至少存在一点ξ，使得f(ξ)=0…罗尔定理…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E=mc²…薛定谔的猫，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概率波函数…微积分、相对论、量子力学…这些完全超越时代的、冰冷的、中性的科学概念和公式，如同海啸般在他脑海中奔腾流转，构筑起一个光怪陆离、无法理解的“思维迷宫”！
他手中的窥心镜，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镜面不再映照出清晰的情感或图像，而是疯狂闪烁着无数扭曲、怪异的符号和光影，仿佛镜子里关着一个正在挣扎的、无法名状的怪物！
“嗯？”
负责监控这片区域的厂卫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林清风手中的镜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和凝重的神色。
他迅速在记录簿上写下：“丁丑叁拾柒，林清风，照心异象，镜现混沌驳杂之光，无明确恶念。”
那股冰冷的窥探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窥心镜的光芒渐渐黯淡，恢复了古拙的模样。
林清风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瘫在狭窄的号舍里，冷汗己经将内外衣衫彻底湿透，心脏还在狂跳，手脚一片冰凉。
活…活下来了…他靠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在这思想审判的刑场上，惊险地捡回了一条命。
不敢有丝毫耽搁，他强撑着提起笔，开始答卷。
文章必须与镜中“思绪驳杂”的判定相符。
他笔下是标准的八股格式，言辞恳切，论证忠君慎独，但在几个关键的逻辑转折处，他留下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跳跃”和“未尽之意”。
既展示了才学，又完美解释了为何镜子会判定他“思绪驳杂”。
当最后一声锣响，交卷出场时，林清风走在阳光下，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随着人流，麻木地走出贡院大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而在贡院外墙的阴影里，一个看似普通的货郎，看着林清风略显踉跄的背影，对身边蹲着整理草鞋的同伴低语道：“记下，江宁府林清风，照心时镜现剧烈异象，前所未见。
报予曹公知晓。”
同伴默默点头，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
林清风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自己踏过了第一道鬼门关。
但他更清楚，自己己经被那面诡异的镜子，以及它背后代表的无上皇权，盯上了。
在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狭窄道路上，他刚刚迈出了第一步，脚下却己是万丈深渊。
（第一章 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