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冬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脸颊贴着湿冷的淤泥。
他保持着扑倒的姿势，眼睛死死地盯着几米外那团迅速扩散的、刺目的猩红。
那男孩小小的身体在泥水里微微抽搐，妇人绝望的哭喊像钢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钻进他的大脑。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血管里的血液。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顶着他的喉咙。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依旧紧握着的手机屏幕。
那20%的电量图标，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红光。
屏幕背景是他出发前特意更换的——一张雄壮的特种部队方阵接受检阅的高清照片。
照片上的战友们英姿勃发，钢铁洪流般的武器闪烁着肃杀的光芒，背景是壮丽的天安门城楼，巨大的国旗在蓝天下猎猎招展。
那极致的威严、力量与此刻眼前地狱般的景象，隔着薄薄的屏幕，形成了世界上最荒谬、最残酷的对比。
酸楚、愤怒、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眩晕感……种种情绪如同火山熔岩在他胸腔里奔涌、撞击。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下冰冷的泥水里，泥浆西溅。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粘稠的泥浆从身上滑落。
他不再看那对绝望的母子——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看。
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和硝烟的浑浊空气几乎让他窒息。
他艰难地爬起来，顺手抄起地上的背包甩在身后，迈开脚步，汇入了那支沉默而绝望的灰色人流。
方向，是人群蠕动的前方——那座在连绵阴雨和硝烟笼罩下，轮廓模糊、如同巨大坟茔的衡阳城。
每一步踏在泥泞里，都异常沉重。
那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穿透空气，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
背包肩带上沾满了泥点，紧紧勒着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战术匕首冰冷的刀柄触感传来，带来一丝渺茫的安全感。
手机在裤袋里硌着他，那仅存的20%电量，像一个倒计时的沙漏，无声地提醒着他来自何方。
前方，衡阳城那历经战火、显得格外沧桑的灰色城墙轮廓愈发清晰。
城墙的高处，一条巨大的、用浓墨写就的白色横幅在阴沉的天幕下异常醒目，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誓与衡阳共存亡！”
硕大的黑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惨烈的决绝，向着城外的每一个人宣告着某种不可动摇的意志。
然而，颜冬的目光却被城墙根下另一幅景象死死攫住。
就在那面悲壮标语的斜下方，插着一杆早己褪色、沾满泥污的***满地红旗。
旗杆旁边，摆着一张被炮弹皮削掉半边的破旧桌子。
桌后坐着两个穿着同样破旧、打着绑腿的士兵。
其中一个臂膀上缠着肮脏的绷带，另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正用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第十军！
预十师！
招兵！
打鬼子！
保卫衡阳！
管饭！
……”桌子前排着一列人。
那与其说是一队兵源，不如说是一群刚从地狱边缘爬出来的难民。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干瘪的胸膛在单薄的破布下肋骨清晰可见。
有的赤着脚，沾满泥浆；有的穿着破烂的草鞋，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脸上是统一的蜡黄和麻木，眼神空洞，只有在望向城内方向时，才偶尔掠过一丝对一碗热饭的、动物般的渴望。
一个看起来西十多岁、背脊佝偻得厉害的男人，努力挺了挺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合格”一点，却引来桌后那个伤兵不耐烦的挥手：“不行！
太老！
下一个！”
那男人嘴唇嗫嚅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低着头，默默地退到一边，茫然地看着其他人。
巨大的白色标语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悬在头顶，写着“共存亡”的悲壮誓言；而标语之下，却是这样一群被苦难榨干了所有生气、只为一口饭食而挣扎的躯体。
这画面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慢慢地割锯着颜冬的心脏。
荒谬绝伦，却又真实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战场？
这就是他要面对的战争？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嘹亮的军歌，只有***裸的饥饿和生存的本能。
颜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质地精良、设计考究的特训迷彩服。
即使在泥水里滚过，它依旧在周围的一片褴褛中显得格格不入，崭新得刺眼。
肩上那象征着精锐身份的特殊臂章，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