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秋夜,槐树村不像城里那般灯火通明,刚过八点,便己陷入一片熟悉的寂静,只有偶尔的狗吠划破黑暗。
村东头老林家那间显得格外破败的砖瓦房里,一声婴儿不算嘹亮的啼哭,并未给这个家带来多少生气。
“又是个丫头。”
王婆子,玉煜的奶奶,借着昏黄的白炽灯泡,瞥了一眼襁褓中那团小小的、红皱的脸,嘴角习惯性地耷拉下来。
她干瘦的手略显粗暴地调整了一下包裹的毛巾被,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手机在她口袋里安静躺着,但这新鲜玩意儿并未改变她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旧念头。
炕上,刚经历完生产的玉煜娘,李秀兰,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脸色苍白。
她努力抬了抬头,声音虚弱:“妈……孩子,让我抱抱……”王婆子像是没听见,用一块算不上柔软的旧毛巾被,把婴儿裹紧了些,动作熟练却毫无温情。
“看啥看,看了也变不出个孙子。”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房间里那台吱呀作响的旧风扇,仿佛在计算又多了一张耗钱的嘴,“你大哥家是个闺女,你这又来个闺女,咱老林家这是要绝后啊?
养着,得多大开销?”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缩,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蔓延开来。
几年前大孙女出生时,婆婆也是这般脸色。
“妈……您别……孩子我自己想办法……”王婆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抱着襁褓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妈!
不要!
求您了!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李秀兰挣扎着想坐起来,腹部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却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指甲在粗糙的床单上刮出细微的声响,眼泪混着汗水滚落。
夜风带着凉意,吹动着王婆子花白的头发。
她抱着襁褓,目标明确——村口那口如今己很少使用,但依旧深不见底的老井。
井口的石板有些歪斜,露出黑黢黢的洞口。
在她看来,这就像是处理掉一个“错误”最干净利落的地方。
村里早年这么干的不在少数,虽然如今嘴上说得少了,但那念头还在。
她停在井边,西下无人。
她心一横,胳膊往前一送——“王婆子!
你干啥!
住手——!”
一声凄厉又带着破音的嘶吼,像钉子一样扎进夜色。
邻居陈大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她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外套都来不及扣好。
她一把死死抓住王婆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整个人因为愤怒和惊恐而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这是条人命!
是你亲孙女!
你疯了?!
这都什么年头了!”
陈大娘的声音又尖又哑,眼睛死死瞪着王婆子。
王婆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弄得一个趔趄,先是心虚,随即被顶撞的怒火烧红了脸:“陈家的,滚一边去!
这是我老林家的事!
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养不起就是养不起!
丢了干净,谁也不知道!”
“你放屁!
我眼睁睁看着呢!
我就是证人!”
陈大娘另一只手也上来抢夺襁褓,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敢动孩子一下,我立马打电话报警!
让警察来抓你!
你看我敢不敢!”
“报警”这两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让王婆子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
她可以不在乎村里的风言风语,但对那身制服有着本能的畏惧。
两人在井边僵持起来,襁褓里的孩子被惊扰,发出细弱可怜的哭声。
这里的动静在寂静的村里显得格外刺耳。
附近几户人家的灯陆续亮了,有人推开窗户探出头,有人披着衣服走出来,手电筒的光柱乱晃。
“咋回事?
吵啥呢?”
“那不是王婆子和陈家大嫂吗?
抢的啥?”
“哎哟,不会是老林家刚生的那个娃吧……”议论声窸窸窣窣地响起,像渐渐涨潮的水。
很快,住在不远处的村长林老栓也被惊动了,披着外套,沉着脸,手里还攥着一个老式手电筒,大步走了过来。
“闹什么!
还不嫌丢人现眼!”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村长的威严,“大半夜在井边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陈大娘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声音带着哭腔:“村长!
您快管管!
这王婆子黑了心肝,要把刚落地的亲孙女丢井里!
要不是我起夜看见,这娃就没了!”
王婆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兀自强辩:“林老栓,你别听她瞎说!
我、我就是抱出来透透气……家里穷得叮当响,哪还养得起一个丫头片子……透气透到井边来了?!”
陈大娘寸步不让,声音拔得更高,“你糊弄鬼呢!
大家伙都看看,这当奶奶的,心有多狠!”
手电筒的光晃过王婆子心虚的脸,也晃过她怀里那个小小的、仍在微微蠕动的襁褓。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和谴责。
“真是造孽啊……这都2003年了,怎么还有这种心思……再穷也不能这么干啊,好歹是条命……”村长林老栓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看激动不己的陈大娘,又看看眼神闪烁的王婆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下了决断:“王婆子!
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赶紧把孩子抱回去!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或者真闹到派出所,咱们槐树村的脸还要不要了?
你儿子林建国在外面还要不要做人了?”
提到在外打工的儿子,王婆子的气势又弱了几分。
林老栓继续施压:“孩子既然生下来了,那就是你老林家的人了!
该怎么养就怎么养!
再动这些歪心思,别说陈家嫂子,我第一个不答应!
赶紧回去!”
在众人指指点点和村长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王婆子彻底败下阵来。
她悻悻地瞪了陈大娘一眼,抱紧怀里的襁褓,像是抱着一件甩不掉的麻烦,脚步沉重地、灰溜溜地往家走去。
陈大娘看着王婆子的背影,又看看那口幽深的老井,长长舒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旁边一个妇人扶住。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喃喃道:“这娃的命,可真硬啊……”土坯房里,李秀兰看到婆婆抱着孩子回来,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原地,劫后余生般失声痛哭起来。
王婆子把襁褓不怎么温柔地往炕边一放,冷着脸:“哭什么哭!
丧气!
算她命大!
以后你就自己多操心吧!”
那个小小的女婴,似乎对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生死危机毫无所知,只是咂了咂嘴,在昏暗的灯光下,呼吸微弱却平稳。
她有了名字,叫玉煜。
但这个家的温暖,并未因她闯过第一道鬼门关而增多一丝一毫。
冰冷的现实,如同这秋夜的寒意,才刚刚开始渗透她稚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