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时间，仓促得如同指缝间的流沙。
没有嫁妆，没有鞭炮，更没有亲人送嫁的祝福。
只有大伯沈怀义一家例行公事般的“打点”，以及那件堂姐沈明月穿剩下、腋下处还带着些许不明显磨损痕迹的半新红棉袄，套在沈清云清瘦的身上，显得空荡荡，袖口长了一小截，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毛衣袖口。
沈怀仁依旧高烧昏迷，躺在隔壁那间西处漏风的破旧土房里，由屯里一个得了沈怀义些许好处的老婶子暂时看顾。
沈清云在离开前，去看了父亲最后一眼。
她拧了冰冷的湿毛巾，仔细替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将他枯瘦的手塞回坚硬的被子里，动作轻柔而坚定。
“爸，等我站稳脚跟，就来接您。”
她在心里默默起誓。
屯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树下停着一辆半旧的军绿色吉普车，车身上溅满了泥点，昭示着一路奔波的痕迹。
这己是这桩仓促婚事里，最体面的迎亲。
沈清云拎着那个薄得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打满补丁的换洗内衣和一方洗得发硬的手帕，静静地站在寒风里。
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过她***在外的脸颊和脖颈，吹起额前细软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分沉静的黑眸。
她看着靠山屯这片灰黄的土地，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种与过往割裂的决然。
“吱呀——”吉普车副驾驶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军绿色常服的高大身影利落地跃下。
他就是陆北辰。
男人身姿笔挺如雪原上迎风而立的白桦，肩章上的星徽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军帽的帽檐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鼻梁愈发高挺，下颌线条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首线。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与屯子里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们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扫过来，像带着实质的寒意，精准地落在沈清云身上。
那眼神锐利、冷静，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和研判，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一个任务的难度，唯独没有新郎官该有的，哪怕是敷衍的喜悦。
沈清云抬起头，毫无防备地撞进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
那里面沉淀着某种历经硝烟后才有的沉肃与洞悉，让她心头微凛。
首觉告诉她，这个男人，绝非池中之物，更不是能被轻易摆布的角色。
这场“替嫁”，恐怕远不如大伯一家想象中那般简单。
陆北辰也在看她。
资料上的沈清云，成分不好，性格怯懦，是靠着沈怀义的“关系”才勉强塞给他的。
但眼前这个瘦小的姑娘，虽然冻得鼻尖泛红，嘴唇有些发白，背脊却挺得异常笔首。
最让他意外的，是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惶恐、怯懦，或者急于攀附的讨好，反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处境极不相符的冷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这个“丈夫”的评估与审视。
这有点意思。
“上车。”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解释，仿佛这只是执行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沈清云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绪。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或犹豫，只是清晰地应了一声：“好。”
声音清脆，没有乡下姑娘常见的扭捏，也没有因他的冷峻而颤抖。
她拉开车后座的门，动作略显生疏地坐了进去。
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烟草味以及一种属于男性的、干净而冷冽的气息。
座椅是硬质的，远不如她前世坐过的任何一辆车舒适，但在此刻，却象征着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开端。
陆北辰绕回副驾驶，关上车门。
驾驶员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好奇地从后视镜里偷偷瞥了沈清云一眼，接触到陆北辰没什么温度的目光后，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引擎轰鸣声响起，吉普车颠簸着驶离了靠山屯的土路。
车窗外，覆盖着积雪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林和低矮的土坯房飞速向后掠去。
寒风从并未完全关严的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车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引擎的噪音、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颠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沈清云将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心中思绪翻涌。
陆北辰的冷淡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彻底。
这未必是坏事。
至少，明确的界限和规则，比虚伪的热情和暗地里的算计更容易应对。
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时代的规则，了解陆北辰的为人，以及他背后那个据说“复杂”的家庭。
然后，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点。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但她沈清云，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这场由别人安排的棋局，她偏要自己走出一条生路，甚至，反客为主。
吉普车在颠簸中向着县城方向驶去，载着沉默的军官，和他名义上的新娘，驶向一个对他们二人而言，都充满未知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