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口马家寨正在日夜抢收麦子,村民夜间在己收割的麦地燃起大火,火光映在他们的脸上,乍往前一看都是起伏的人头,前面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人在说着悄悄话。
他们己经连轴干了两天的活,睌上是特别有劲头的,到了朝阳照在这一片土地上时,那种劲头便迅速的降了下去,身子一挺看到的是没有尽头的金黄色,空气中弥漫着麦香味。
现在离政府要求撤离的时间己不到两天。
晚上,全寨的人都出动了,蚕婆也颠着小脚在麦地上帮忙扎麦捆,马蛋己经来回背了好几十捆,到底多少捆?
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晾晒场的西个角立起的马灯根本就不能完全照亮西周。
大家大汗淋漓,谁也不敢抽空偷偷抽上一口烟,或休息一会。
对于政府的话,马老倌是十分相信的,就算黄龙不来,小日本打过来,他们还是要逃的!
这段时间镇上的兵越来越多,这明显是要打大仗了么!
他逃至少饿不死,可这一寨子的人,而且都是族人,他不可能不管!
他让马胡先收拾细软,备好马车,先带着家人往外逃。
马老倌一共有三房太太,也只有大房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那俩儿子都住外跑了,俩人都留下字条说要打鬼子去,吓得他半天缓不过劲来,这打鬼子不是送死么!
还好大儿媳给马家留了后,这宝贝疙瘩可是全家的宝,他可不能把根断了!
这时马家乱成一锅粥,两房姨太太把金银细软都藏在衣物内袋里,大太太哄着只有两岁的孙子,他交待老妈子把大孙子要用的东西仔细收好,老妈子道:“太太,我们这要往哪走?”
“往大舅爷家去,老爷说黄龙要出来了,我们得往上游走。”
“黄龙要来了,那可了不得!
这一淹啊!
西里八乡都没了!”
老妈子加快手脚,大太太看着她又说:“都弄得差不多了!
你赶紧去找小石头的奶娘,让她跟我们一块走。”
老妈子把皮箱关好匆匆走了。
不一会,奶娘过来,她抱过小石头,大太太道:“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就几身衣服早弄好了!”
她看着太太踌躇了一下道:“太太,我想把铁蛋一并带上可以吗?”
大太太回头看她,她赶紧道:“太太,我…”“带上吧,铁蛋跟小石头同年吧?”
“是的,同年。”
“你让他父亲带着,小石头你可给我看好啰,我们坐一台车走。”
“哎!
谢谢太太。”
马胡走了进来,大太太看着他道:“老爷非要我们半夜走吗?”
马胡道:“大太太,现在逃荒的多,强盗也多!
夜晚走不显眼,等白天我们跟上了随荒的军警就安全了。”
两个儿媳过来,她俩人各提了一个箱子,她俩一胖一瘦,那胖儿媳是大儿媳。
俩人近前,大儿媳道:“妈,我们这是要往哪逃?”
大太太拉住她手道:“往禹州,去你大舅爷家去。”
她看向瘦儿媳道:“惠兰,等会你跟二姨太,三姨太一台车走。”
惠兰点点头。
马老倌走了进来,他看着两位儿媳,又把孙子抱过来细细瞅着,亲了一***给奶妈道:“都准备好就走吧,马胡,都交给你了!”
“老爷,你放心吧!”
门口停了三辆马车。
大太太跟奶妈,大媳妇一车。
等三人上了车后,那两房姨太太才走出大门,其中二姨太挽着马老倌的手臂道:“老爷,你真不跟我们走?”
“你们先走,我后面会追上你们的。”
三姨太也挎着他另一个手臂道:“那我们在那边等你。”
马老倌看向三姨太道:“兰香,这一家子人逃难得团结!
可别再耍你那些小脾气!”
“知道了,老爷!”
马老倌把两房姨太太扶上马车,俩人上车见到惠兰点了点头。
马老倌走到头辆马车前,他扒着蓬窗看向里面,大太太伸头岀来,他抓住窗沿道:“你看好小石头。”
大太太伸手理了理他花白头发道:“老爷,我知道了。”
马老倌走向车前头看着马胡道:“路上小心!”
“哎!
老爷早点过来。”
马老倌点点头,他拍了一下马***,马走了起来,第一辆马车往前走,第二辆马车跟上,车上没有挂马灯,也没挂马铃,静悄悄的走了,但马蹄的声响在夜间还是格外响亮。
当三辆马车路过晾晒场时,还是让眼利的马布看到了,他捅了捅身边的马诚道:“马老倌走了。”
老诚抬头看着马车方向道:“还真是的,这头哄着我们,那头就偷偷溜走!”
这时晾晒场的人都立起腰看着马车往前走,马蛋刚背了一捆麦杆丢下就往马老倌家跑,到那一看,马家门口挂的灯笼还亮着,大门却是紧闭的。
他心想这马老倌说的比放屁还香,好啦!
跑了!
他跑回晾晒场,马文抓住他问道:“马老倌是真走了?”
“家门紧闭着,看样子真走了!”
老诚把麻袋口子扎紧道:“我去看看。”
马文拉住他道:“别管他了!
我们先把麦收了再说,他们走就走,人家马老倌是谁呀!
地主!
他不收咱粮租,还给我们粮逃荒己经够行了!
算啦!
算啦!”
老诚道:“不能算啦,政府遣散费,我们还没领呐!”
老诚媳妇道:“会不会,这马老倌把咱们的遣散费贪了?
卷款逃跑啦!”
“对,得找他去。”
大家都闹了起来,晾晒场上人越聚越多,马文带一部分人去追马车,老诚带人去了马家。
他敲门,守门老头开门,他眯着眼看着他们,老诚道:“你咋没跑?”
老头道:“跑啥?
老爷都还没走。”
“那外面马车…”“喔!
那是大太太的马车,她们先走。”
“老爷当真没走?”
“没走。”
老诚回头对马蛋喊道:“马蛋赶紧叫你马文哥回来。”
马蛋飞跑起来,他跳过田梗,上了马路,张开双脚不停的往前跑,路过田边的小城隍像时便看见马文一行人在前面跑,他喊道“马文哥…”马文停下回头张望,马蛋跑上前道:“别追了…前面是大太太的车…老爷在家呢…”他不断喘气,马文扶着他道:“马老倌真没走?”
马蛋点头,马文笑道:“也是,要走也先是妇女老幼先走,他家那宝贝孙子金贵得很!”
一行人往回走,走到村寨边看着那麦地上燃着的一个个火堆,它们就像灯塔一般照亮着周遭。
赵家口堤坝,农民工正在挖掘,他们都觉得奇怪,政府说缺堤不应该要加固堤坝,现在咋还挖堤呢?
军队让他们在这挖了快两天了,可他们也不敢问,不敢说,怕士兵一个不开心又拿他们出气。
堤坝上看管很严,周围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警戒。
他们掘口子非常困难,这边都是沙土质,刚挖开又埋上,根本无法向深处挖。
这天又热得很,太阳***辣的,把背晒的通红。
三愣子来了有两天了,这的工钱是一天一结,饭还行吧,三顿玉米馍配菜汤,每人一个虽吃不饱,但这馍也比马老倌黑馍要好,那东西咬不动!
他看着明晃晃日头,刚坐下,外面就进来了一帮土兵首往营房闯,当头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精瘦男子,军装穿得笔挺,他走到里面呵斥道:“外面告示谁贴的?
委员长的命令还未下来,你们就先动工啦!
你们担得起这责任吗?
万一让民众知道阻扰工程,耽误军情发展!
这是要上断头台的。”
三愣子刚好站在窗边,他伸长耳朵去听,只见里面一个声音道:“我们没命令怎么去开工嘛,你们这是干嘛?”
“那是有命令啰!
你们的旅长呢?”
“你是什么冬瓜萝卜皮!
就你这军衔配在这与我说话。”
进来军官甩了一张纸给他道:“今日这,由我接防,你赶紧带你的人滚蛋。”
那军官道:“你是20师2旅3团3营的郝涛。”
“正是,我今日收到命令接收此处,你是贾水亮吧,我听说过你。”
郝涛拍了拍他肩道:“贾营长啊!
这事不要操之过急,这事就交给我们了,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贾水亮把士兵***起来离开了堤坝。
郝涛看着他们背影大喊一声:“林大业。”
林大业冲了进来:“到。”
郝涛看着他道:“你马上把民工工钱结了,遣散他们回乡,告诉他们马上离开这里。”
林大业应答,可他刚走到门口又掉转头说:“营长,这钱不该我们出!”
“我们既接管了,这钱就该我们出,总不能欠民工的钱吧!”
“你本来就该让他们56师结清民工欠款再走的!”
林大业走到门口,民工的眼睛齐刷刷看向他,他整理好衣服,又清了下喉咙走了过去,民工们都聚了过来,有人低声道:“看这情况像是换防了。”
有人道:“换防,他们不会不承认我们的工钱吧?”
大家应声道:“我看会。”
林大业走在大家跟前道:“今日过后,这里就不需要你们啦,回去后赶紧离乡逃命去吧。”
三愣子叫道:“叫我们走,工钱呢?
一天一个大洋哩!”
有老汉叫道:“对啊,钱呢?
政府说黄龙要来,我看就不像,分明是叫我们掘堤引流嘛!”
林大业听到老汉的话,他愣了一下道:“就是引流嘛!”
这话让前头民工听到,他们见军车又一辆辆开进,其中一人喊道:“你们果真要炸堤。”
民工开始冲向卡车,林大业喊道:“快拦住…”立在不远土兵冲来阻拦,老汉冲民工喊道:“这里的房屋,田地都是祖祖辈辈留下的,黄河水一淹,啥都没了!”
民工用铁锹拍打士兵,士兵与民工扭打在一块,一个搂,一个抱,一个咬,一个踢,长枪对铁锹,扭打中,一士兵开了枪,一民工倒下,其它人赶紧松手立在一边。
郝涛听到枪声跑岀喊道:“谁让你们开枪了,谁开的枪?”
一士兵发愣,林大业见是新兵,倒地民工捂着伤口在哼,林大业上前察看道:“还好!
没事,你们还愣着干嘛!
赶紧把人抬回营房去,叫岑峰,快”士兵抬起民工就跑,郝涛过来,他跳上卡车挡板喊道:“乡亲们,炸药不是用来炸堤的,现小日本离兰封还有30公里远,离牟县还有80多公里,他们不用多久就会攻破我们前线往牟县过来,这些炸弹是用来抵抗日军的,并不是用来炸堤。”
老汉道:“炸药真不是炸堤?”
“不是。”
郝涛看向民工,林大业过来喊道:“炸药如果能炸开堤坝,还用你们挖吗?
你们没看这些土都是沙土质,做过农民的都懂!
引流是为了把黄河水引到淮河,这样不就淹不到这边了嘛!
不过,我看没有效果!”
民工低声说话,郝涛又喊道:“政府怕黄河缺堤,让你们赶紧拖家带口离开这,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人命是最重要的!
而且政府己拨救济金下来,大家领了就走。”
当中有民工喊道:“救济金,是不是就是那一户五元的遣散费,那顶个屁用!”
郝涛一听忙招林大业过来问:“怎么是一户五元,不是听说每人五元的逃荒费吗?”
林大业低声道:“估计给下头又吃光了!”
“你去看看。”
郝涛回头叫道:“张国栋”张国栋走了过来,郝涛对下面道:“我们是20师2旅3团3营,我是营长郝涛,这是我们营副张国栋,今日出粮结款由他负责…”张国栋拉住他道:“咋的,又是我?”
郝涛伏下身低声道:“林大业有事干,这事就归你了。”
他跳下挡板替张国栋整理一下衣领走了。
他一走,所有人围住了张国栋,他看着郝涛身影钻进了营房。
不一会,士兵就从营房抬出了一张桌子和一个箱子,张国栋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民工领完钱后也就散了。
林大业赶到城门口,那里人潮汹涌,民众们拖儿带女,独轮车挤在人群中。
门口竟没有警察维护秩序。
他把军用吉普车停在城门口墙根底下,走路进城。
在城门口,他抓住一男的问道“你们往那走,政府规划了路线吗?
怎么没有警察?”
“我们往西走,警察都在前头带路呢,军爷你这是要进城。”
“县政府撤了没?”
“好像没有。”
林大业匆匆来到县府门口,只见大门敞开,里面果然还有人办公。
他走了进去,有乡员见他进来便过来道:“这位军爷请问是那个部队的?”
林大业打量了他一眼道:“20师的。”
“你不是56师。”
“不是,他们撤防了,现在牟县由我们接手。
你们县长呢?”
“他在楼上,走廊那位穿灰色中山装的便是他了。”
林大业走向二楼,县长正倚着廊柱上抽着烟,外面越过瓦屋便是大街道。
林大业在县长后面咳嗽了一下,他才回过身来,先是愣了数秒,便笑着迎上去道:“这位长官过来是有事吗?”
林大业道:“县长贵姓?”
“鄙人姓李,叫国平。”
“李县长,我是20师2旅3团3营的副官林大业,现牟县由20师接管。”
“原来是林长官,请问过来有何事?”
“关于遣散费的事。”
李县长笑道:“有问题吗?”
“我想问遣散费是按户?
还是按个人发放。”
他犹豫了一下道:“林长官,好像这事不归军部管。”
“不管,但这如果没能按规定撤离影响了军队进程,那这,我们该不该过问?
何况我们都知道这遣散费是蒋委员长亲自下达命令的,我们军部难道不知道实情吗?”
李县长瞬间脸发白道:“政府是按个人发放的。”
林大业贴近他道:“我怎么听说是按户发放,而且一户五元。”
“真有这事?
刘风光,刘风光你给我上来。”
有人从楼下跑上,楼梯踏板踩得“咚咚”的发响,一位穿西装男子跑到李县长面前,李县长骂道:“这群众遣散由你负责,你是怎么处理的?
一人五元遗散费,你按户来分,说,你贪了多少?”
“没贪,都是56师3旅旅长让办的。”
“他们让你办,你就办,我这个县长是摆设么?”
刘风光低头不语,李县长看向林大业,林大业瞅着俩人道:“这钱归你们管,咋还往军部推,我不管反正按规定撤人,钱不到民众手上,你们自己吐岀来。”
李县长看向刘凤光道:“村寨撤成怎样?”
刘凤光道:“赵家口马家寨还不肯走。”
“那你还不赶紧去处理,钱该怎么发就怎么发。”
“好,我马上去。”
林大业拉住他道:“我同你一块去。”
俩人岀了县府,林大业抬头向前看,正好看见前方有一栋3层建筑,这周边都是平房,兀自突出了这么一栋小楼,他问刘风光道:“前面三层小楼是你们县城首富吧?”
“林家大院,主人家叫林根生——他可是一位皮货商,在我们县城可是有名望的商人,这生意做得可大了,不止北方,这南方的生意做得也是风生水起!
不过他很少在家,军队要收税那可是要跟他家小姐打交道——她是林家独苗,说起这女子可真了不得!
虽是哑巴,可做事是一套套的!”
“喔!
还有这样的女子?”
“你别看她是个女子,她在这家里可是当家做主的,本事不比男子差,镇上谁不晓得她。
长官,这马上就撤城了,你们还打算要捞上一笔?”
林大业瞪了他一眼,他转换话题道:“这林小姐不止会持家,还会医术,最主要是人漂亮!
那是真的漂亮!”
“你说得她那么神,我倒还真想见识一下。”
“有机会,我给你引荐一下。”
“她叫什么名字?”
“林意。”
“我再说她家这栋小楼明末清初就有了!
听说是为了防洪。”
“林家有见识,住这黄河边上哪有不发洪水的。”
“就是,就是。”
俩人往城门走去,城内一共有西座城门,东西南北。
林大业俩人往东门走。
出了城,俩人上车,车尾喷出了一股黑烟,车一下蹿了岀去。
城外尘土飞扬到处是人马骡子,民众看着明晃晃日头,大地都在蒸烤中,这样的季节黄龙竟然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