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业的车停在马家寨的牌坊处。
这种牌坊各村各寨很多,一般都是妇女的贞节牌坊。
马家寨的贞节牌坊是道光年间的,这座牌坊是马老倌奶奶刘凤仪的,她在世为夫守了53年的寡,她81岁仙逝,这牌坊见证了马家的历史,也是马家引以为傲的事。
林大业站在牌坊处抬头看向明晃晃的日头,沿路都在收割麦子,泥路上都是背麦杆的村民。
林大业向马家走去,半路他拦下一名老汉问道:“老哥,这个时间你们不是该按政府要求撤离?
咋还在夏收。”
老汉看着他道:“这位军爷来,你不是要赶我们走吧?”
他绷起脸。
林大业回头看了眼刘凤光笑道:“这马家大院就在前头吧?”
刘凤光指向西面的一间砖瓦大院道:“那里就是。”
林大业拍拍衣服上尘土道:“果然是富户,这屋真大气!
走吧!”
俩人向马家大院走去。
那老汉把麦杆背回晾晒场,他看着打麦的马文道:“马文,镇政府的人带军爷过来啦。”
马文停下手中动作道:“他们又来做什么,莫不是为遣散费而来?”
妇女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道:“他们是不是要用军队押我们走。
我们肯定走么!
可不把麦收了!
往哪逃哩?”
马文丢下手中梿枷道:“走,去看看。”
大家围了过来,一伙人涌到马家门口。
马家大门开着,看门的老头坐在门槛上抽烟,马文上前道:“老驴头,乡镇府的人来啦?”
老驴头朝里面努努嘴道:“进去了。”
大家围在院门口台阶上坐着,偶尔扭头看向门里面。
大门与院内中间隔了个石屏风,上面雕了各种花卉,院内静悄悄的,有一丝凉风从里往外吹。
马蛋的头从对面的樟树树干后面伸了出来。
这棵樟树有几百年了,村里老人出生前就有,他们听家中老人说,这树爷爷辈就立在那里。
马布朝马蛋招了招手,他走了过来,马布道“你这小子昨夜去哪啦?
人家干了一宿的活!
你还分不分粮?”
“分,咋不分!
昨夜蚕婆身子不爽!
我不放心在家守着她哩!”
“蚕婆咋啦?”
“头晕,身子痛!
她那双小脚我捏了一晚哩!”
有妇人道:“头晕,怕是营养不良哩!”
另一妇人笑道:“翠花,这年头谁不是营养不良,蚕婆是老啦!”
有汉子笑道:“我看翠花脸色就挺好的!
翠花你晚上是不是吃了二锄的球蛋,那东西营养的很,怪不得你珠圆玉润的!”
翠花满脸通红,马布道:“大官,你想让人吃赶紧讨媳妇去。”
大家哄笑起来。
大官泄气低头坐一边,马蛋朝众人看了一眼,又匆匆跑了。
院内,马老倌接待了林大业,他让伙房的伙头上了茶。
三人分宾主坐下。
这间堂屋分东西厢房,从堂屋绕过石屏风又是一处小院。
堂屋内左右两边是各有两把交椅和茶几,正前方是两张太师椅,中间是茶几。
马老倌端起茶碗笑道:“这是春收的茶叶,是好茶,尝尝。”
他看向刘凤光道:“刘乡员又难为你走一趟,我们这的麦子收得是差不多了!
走,我们肯定会走,常年住这黄河边那年不逃一次荒,只是…这遣散费的事?
你也知道我是有没有遣散费都无所谓!
只是这村民,他们大部分都是我的细户,除了交粮租,剩下的粮不多!
还要每月纳军粮!
政府发的钱能救命!
我怎么也得争取吧!
这次收粮,我可一分粮租都没要!
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
刘凤光笑道:“马老爷也是有善心的么!
该你发财!”
“没办法,一条村的,多少沾亲带故的,太为难的事做不出么!”
林大业看着俩人道:“今日来就只为这遗散费而来,马老爷,这天气是一天一个变化,上游己经告急了!
我看你们还是赶紧撤离。
对于这遣散费的事,他们县政府己商量过了,由一户五元,改为一人五元。”
马老倌看向刘凤光,他笑道:“林副官说得没错,马老倌,这西里八乡都撤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这人都撤了?”
“保命要紧!”
刘凤光叹道。
林大业道:“马老爷你今日和刘乡员把每户人数统计一下,只要人数弄明白了,他们会尽快发放,你也早点督促村民离开。”
“中,林副官说得对,钱一到位马上走人。”
林大业贴近刘凤光道:“你别给我耍滑头,我这眼睛盯着呢。
“是是,不敢!”
林大业朝门口走去,刘凤光抓住他道:“你这就走了,你答应送我回去的。”
林大业把他手推开道:“我军务繁忙,部队还有事等着我办,我岂能陪你!”
马老倌抓住刘凤光道:“刘乡员,我让马车送您,不用您步行。”
刘凤光变脸笑道:“马老倌,你赶紧给我统计人数,我也着急要走!”
“中,我马上安排。”
他让伙计去找马文,伙计到门口正好看见马文与村民坐在门口乘凉,他上前对马文说道:“马胡不在,老爷让你算帐去。”
“算啥账?
刚才走的那位长官是来干嘛的?”
“是来发逃荒费的,一人5元呢!”
“一人5元。”
大家站起推着马文进去。
堂屋,马老倌拿来了一个空账本,他让马文把每家每户人数填好,又把大洋总数算清,一共600块大洋。
刘凤光看着账本道:“这么多!”
马老倌道:“少算了——我家的没算进去!”
马文又赶紧算道:“老爷太太4个加两位少奶奶和小少爷,伙计…”他看向马老倌,马老倌道:“伙计21人。”
马文道:“那就108个大洋。”
刘凤光看着马老倌道:“你家有这么多人?”
马老倌道:“一大家子,怎么会没有这么多人!”
刘凤光道:“伙计你自个负责,我们政府只算你家中人口。”
马文看向马老倌,他叹了口气道:“算了!
算了!
你再算。”
“那就是635元。”
“把账本给我,我回去报了,下午过来发钱。
马老倌你安排车让我回去。”
马老倌让伙计去牲口房套马,拉着马车出来。
刘凤光上车走了,门口村民围着马老倌七嘴八舌的问道:“马老爷,都谈成怎样啦。”
“对呀,真是一人5元发放吗?”
“不会有变卦了吧?”
马文道:“这政府就是黑,他们把马老爷的钱扣了!”
“不会吧!”
“真的,马家伙计人头费全由老爷出。”
“政府的人就是黑么!”
马老倌背着手道:“不管黑不黑!
我马老倌也不靠这些钱过日子!
不克扣你们的就行!”
门口的人哗啦啦跪下给马老倌叩头,马老倌道:“这都干嘛!
都起来,今日都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们走。”
大家起来,马文推着众人道:“都散了吧!”
门口村民散了。
大家回到晾晒场看见林大业的吉普车还停在牌坊底下,他正倚在车门抽烟,他想起刘凤光看到他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他就是有心不搭他的。
他把烟头熄灭,上车打火,车尾巴喷出一股黑烟,车一溜烟跑得没踪没影。
林大业回到营部,郝涛己下令封锁堤坝十公里地方,不许民众过来。
军部命令久久未能下达,政府只是提前遣散民众,现城里城外乱成了一锅粥,城门堵塞得水泄不通。
谁不知,在民众撤离前,蒋介石早己焦头烂额,他看着下属的报告堆在桌上,他的心像被猫抓了一样,报告他看了数遍,负责河南战务的司令长官提出掘提以水代兵的建议,他始终下不了决定!
本来战事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土肥原这一块肥肉将要吞进口中!
可战况累累下滑,己经超出他的掌控范围!
如今要如何能拦住这咄咄逼人的日军,恐怕真得只能放水了!
他看着案台上厚厚的一叠公文,他仍在犹豫!
他不想做这个千古罪人!
黄汤一放出,数万顷的土地被淹,成千上百万的民众不止失去家园,农田,性命也将毁于一旦!
他的士气从没有这么低落过!
武汉再失!
那他真得要钻进重庆那绵绵群山当中。
不,武汉一定得守住,可怎么守?
日军己逼近兰封,兰封再失,开封城便整个敞开,陇海线,平汉线便风雨飘摇!
郑州城便岌岌可危!
而武汉也危在一线!
他己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他看着案台上的文件,心里在咒骂着手下这一群军官,他们都在等他的命令,他们也不愿做这千古罪人!
可到了这紧要关头,他们个个都成了哑巴,个个盯着他!
可他作为一国领袖,***的领头人,看着己经失去的大半个中囯,而此时他反倒畏畏缩缩!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外面灯光下,府邸陷入黑暗;窗前那棵粗大的梧桐树像把利剑插入窗口,一时让他透不过气来,怎么办?
决堤放水?
现在遣散民众还来得及吗?
黄汤一旦放出一皖苏三省将全部被淹,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他拿起电话先打给郑州刘专员,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委员长。”
“运卿啊!
我是委员长,你明日开始要做好遣散民众的准备,必须要做到从乡到村寨无一遗漏,我拨款给你做“逃荒费“赶紧动员民众撤离黄河沿岸,撤出黄泛区。”
“是,但委员长如民众问起撤退原因,该怎么说?”
“这些还要我教你啊?
实情肯定不能说,你找个谎圆过去吧!
这黄河又不是现在才浸水!”
他把电话挂断,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他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希望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但不论结果如何!
他都必须担起这数千万人民的生命安全!
他回想过去,中国的变革,国民政府的成立,日本人的虎视眈眈!
他从南京到武汉,他不想再逃了!
他不想失去武汉,更不想失去中国,他不能让中国亡在他蒋介石手中!
林大业走进营房,见郝涛正盯着墙上的地图,地图己经发黄皱折,上面被烟头烫了一个洞,他走近笑道:“营长在想啥呢?”
郝涛回头看着他道:“事办妥了?”
林大业端起桌面水缸喝道:“办妥了,李国平不承认***!
但依我看这事与贾水亮他们有关系,这帮***专贪国难财!”
他看向窗外,那边斜坡上站了十几个人,林大业道:“那些是什么人?
““水利专家。”
“真炸堤呀!”
俩人站在窗边,郝涛看着堤坝心想:如真炸开堤坝,这条黄龙放出,到时这一块都将淹在黄汤之下,如遣散不快,将有多少孤魂野鬼埋葬在这里,与天地融为一色。
这时门口士兵押了一个小伙进来,士兵要他跪下,他不肯跪,他双手反绑在背后,他看着郝涛,郝涛向前来,林大业看着他道:“民工。”
郝涛问他:“工钱己经付给你们了,你为何不走?”
“我不走,我要当兵。”
“你要当兵,你多大了?”
林大业盯着他,他看着林大业道:“十九了。”
郝涛问他:“你是这周边的村民?”
他盯着郝涛道:“马家寨的。”
林大业抬起他下颌道:“你马家寨的,你姓马?”
“姓邓。”
林大业笑道:“营长,我今天去的就是马家寨,你既是马家寨的人,为何不同村人逃荒。”
“不想留那了!
只一心想当兵。”
“好志气。
你叫什么名字?”
林大业夸奖道。
“三愣子。”
郝涛盯着他道:“没有大名?”
“没有!”
“有家人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考虑好啦?”
“考虑好啦!
营长,我是不想再受那马老倌的气了!
我从八岁卖到他马家,做牛做马!
我呸,那马胡还看不起老子!”
“行,那留下吧,林大业,你去安排。”
“是,营长。”
林大业替三愣子松了绑,推他岀了营房。
郝涛仍站在地图前,他看着地图上面长长的黄河线,想着黄河治水数千年,年年泛水,可这一次人为的放水,却不是因为引流护堤,而是用它来抵挡日军铁蹄,这真的是无奈之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