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盏灯亮着。
灯管发出细微的嗡鸣,像垂死者的呼吸。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切进窗户,将课桌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排排歪斜的墓碑。
值日表上,白灵的名字被反复擦写过太多次,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痕,像一块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喂,还没走啊?
"陈默的声音从后门传来,带着一贯的戏谑。
他没背书包,校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嘴角挂着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笑。
白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那个被圆规扎出来的小洞——上周他留下的"纪念品"。
"又在装用功?
"他踢开前排的椅子坐下,金属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课本被他随手掀开,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最后停在那个被擦得发毛的"救救我"上。
他的指尖在上面点了点,突然笑出声:"真恶心。
"粉笔灰在空气中缓缓沉降。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马克笔,在黑板残留的公式旁边画了个扭曲的猪头,然后转身把笔扔向白灵。
笔砸在锁骨上,又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弹跳声。
"捡起来。
"监控摄像头的红灯亮着。
白灵弯腰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讲台金属包边上,被拉长得像个怪物。
陈默的球鞋就在眼前,鞋带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
当白灵递还马克笔时,他故意用指甲掐了一下虎口——不重,但足够让那块皮肤泛起一道白痕,然后慢慢变红。
"明天记得帮我值日。
"他吹着口哨走向门口,突然回头:"对了,你课本第58页有惊喜。
"风从破了的窗户缝钻进来,翻动书页。
第58页的插图上被人用红笔画满了箭头,全都指向主角的脸,旁边写着"像不像你?
"。
更下面一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去死吧""没人要的东西""你妈是不是很后悔生下你"。
操场上,生锈的篮球架在风中摇晃。
陈默的身影穿过操场,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无数双突然睁开的眼睛。
只有白灵的教室,灯还固执地亮着,照着空荡荡的桌椅,照着地板上那支还在滚动的马克笔——它最终停在了讲台边缘,差一点就要坠落。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像被灌满了透明的铅。
白灵试着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失去了知觉——不,不是失去知觉,而是变得太轻了,轻得仿佛随时会飘起来。
桌沿在指尖下变得模糊,白灵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变得透明,像一捧正在消散的雾。
恐惧迟了几秒才漫上来。
白灵想喊,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气音。
教室的墙壁开始扭曲,奖状上的字迹蠕动起来,像一群黑色的蛆。
天花板越降越低,白灵蜷缩在座位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做过的噩梦:被关在一个不断缩小的盒子里,而外面的人都在笑。
悲伤来得毫无道理。
眼泪掉在课本上,把那个被擦掉的"救救我"重新晕染出来。
原来它一首都在,只是变淡了而己。
就像那些白灵以为己经忘记的事,其实都躲在记忆的缝隙里,等着某个瞬间突然扑上来撕咬。
灯光"啪"地熄灭了。
在彻底的黑暗里,白灵终于开始下坠——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有失重带来的恶心感死死攥住心脏。
原来比痛苦更可怕的,是连痛苦都感受不到的空虚。
马克笔终究没有掉下去。
白灵把它捡起来,放进笔袋最里层的夹缝——就像把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都塞进心脏某个皱缩的角落。
回家的路要经过三个红灯。
白灵在第二个路口看见了父亲——他正从麻将馆晃出来,衬衫领口沾着酒渍,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白灵下意识躲进报刊亭的阴影里,等他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敢继续往前走。
楼道里飘着劣质油烟的味道。
钥匙***锁孔时,白灵听见妹妹在哭。
门开的瞬间,一只玻璃杯在脚边炸开,碎片划过脚踝,像一道冰凉的吻。
"赔钱货!
就知道哭!
"父亲的声音混着酒气砸过来。
母亲把白灵拽进厨房,她的手指在发抖,却还记得用温水浸湿毛巾,敷在被掐红的虎口上。
灶台上煨着土豆汤,蒸汽顶得锅盖轻轻作响,像某种小心翼翼的呜咽。
妹妹躲在储物间里。
白灵蹲下来时,她立刻把冰凉的小手塞进掌心,掌纹里还粘着彩笔的颜料。
"姐姐,"她贴着白灵的耳朵说,"我今天画了全家福。
"从门缝漏进来的光里,白灵看见画纸上西个歪歪扭扭的人影,父亲手里的酒瓶被她画成了彩虹。
阁楼的地板会漏风。
白灵躺在床垫上,听见楼下传来母亲的啜泣和父亲的咒骂。
天花板的霉斑在月光下像一张模糊的脸,课本从书包里滑出来,第58页的红字在黑暗里微微发亮。
妹妹悄悄爬上来,把冰凉的小脚丫贴在小腿上。
"明天会下雨吗?
"她问。
白灵摸了摸她潮湿的睫毛,没有回答。
窗外,最后一盏路灯也熄灭了。”
明天陈默肯定又要检查他的马克笔。
要是发现白灵用过,大概会在楼梯间堵人吧...不过没关系,储物室最里层的拖把桶后面,还有半包上次没吃完的止痛片。
“妹妹翻了个身,把冰凉的小脚丫贴在小腿上。
白灵轻轻握住她的小拇指——这是她们的暗号,但此刻白灵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像生锈的铁钉,随时会把她的纯真扎出血来。
月光突然暗了一下。
远处传来父亲摔门的声音,紧接着是母亲压抑的啜泣。
白灵数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等待新的一天像往常一样,带着铁锈味的阳光降临。
妹妹的睫毛在月光下颤动,像垂死蝴蝶的翅膀。
白灵凝视着自己搭在她脖颈上的手——那团湿冷的铁丝正从指缝间渗出,却在触及她肌肤的瞬间开出了细小的白花。
"别怕"铁丝开出的花在呼吸。
它们随着妹妹的脉搏轻轻起伏,茎秆上渗出透明的汁液,像温热的泪。
白灵的指甲不知何时恢复了圆润的弧度,指尖残留的墨水变成了靛蓝色的静脉,在她皮肤下若隐若现地流动。
储物室传来拖把桶倒地的闷响。
白灵低头看着满地止痛片粉末,它们正在月光里缓慢聚拢,拼成妹妹画过的全家福。
父亲那团污渍变成了蒲公英,母亲模糊的轮廓里长出了新的蜡笔星星。
折断的马克笔在白灵掌心蠕动。
黑色墨水倒流回塑料管,裂痕处生出细密的蛛网,将笔身缝合得比原来更精美。
陈默明天会发现笔杆上多了一道暗纹——那是用妹妹的头发和白灵的血丝编织的守护符。
"这样就好"天花板霉斑组成的笑脸开始剥落。
碎屑掉进白灵仰起的眼眶里,发芽成柔软的睫毛。
铁丝团正在肋骨间筑巢,它每缠绕一圈,阁楼的老鼠就会多一只变成布偶,掉出的棉絮带着绿豆冰的甜香。
妹妹在梦中抓住白灵的食指。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无数透明的丝线从她们相触的皮肤间涌出,将尖叫的酒瓶裹成茧,把楼梯间的阴影缝成温暖的襁褓。
父亲摔门的声音变得很远,像是隔着一层胎衣。
"姐姐?
"她迷迷糊糊唤白灵的时候,铁丝开出的花己经爬满了整面墙。
那些洁白的花瓣里藏着母亲年轻时的歌声,花蕊则是用止痛片粉末凝成的露珠。
白灵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着血管里游走的铁丝如何模仿着心跳的频率——它把每一下跳动都编织成网,网上挂着所有她们弄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