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山岚缠上陆昭然发梢时,她正踩着青铜栈道往苗疆深处去。
昨夜从秦淮河取来的瘴气样本在琉璃瓶里翻涌,将晨曦滤成青紫色,在岩壁上投出千机城齿轮的轮廓。
她抬手去接漏下的光斑,机关手甲缝里突然钻出几缕银蚕丝——是那枚牡丹虫茧又在偷食骨髓里的生物电。
栈道突然传来机括咬合声。
陆昭然俯身贴上沁凉的青铜板,耳垂蹭过板面浮凸的饕餮纹,嗅到三日前就该消散的朱砂味。
当第三十七道纹路在晨雾里显形时,她终于看清这不是什么上古图腾,而是用蒸汽管道与蛊虫轨迹拼成的等高线图。
"僰人悬棺的方位。
"陆昭然用虫茧在青铜板哈气,茧衣表面立时凝出冰晶地图。
那些标注着巫咸国遗迹的红点正在蠕动,细看竟是无数赤鳞蛊在板面爬行。
她突然按住左胸——藏在暗袋里的噬魂杵残片在发烫,与岩壁深处的青铜共鸣震得心口发麻。
山涧里腾起紫雾。
陆昭然翻出栈道时,机关手钩住崖壁垂落的藤蔓,却扯落大片腐殖质。
那些本该是泥土的东西在半空分解,露出金属质地的骨架——整面山崖竟覆盖着某种机械菌丝,此刻正顺着藤蔓往她手腕攀爬。
"姑娘踩着我家的梯田了。
"浓雾里传来少女清音,说的却是带齿轮卡顿感的官话。
陆昭然旋身甩出墨线,缠住的却是架青铜纺车。
纺锤上缠的根本不是丝线,而是正在编织DNA链的发光蛊虫。
雾霭渐散处,陆昭然瞳孔微颤。
晨光里浮出座吊脚楼群,每根木桩都裹着青铜外壳,檐角悬挂的也不是寻常铜铃,而是用蒸汽驱动的转经筒。
最骇人的是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僰人"——他们的脊椎骨穿透粗布衣裳,延伸出的青铜神经索正插在稻穗里,抽吸着带荧光的汁液。
方才说话的少女从纺车后转出,月牙银饰缠着机械臂,筒裙下露出的小腿布满集成电路纹身。
她指尖停着只宝石甲虫,虫翼开合间竟投影出陆昭然的三维解剖图:"龙婆婆等您三天了,她说您左腹的旧伤该换蛊芯了。
"陆昭然下意识按住泰安炼器时留下的疤痕。
那处伤口里埋着的刑天骨碎片突然震颤,与村寨中央的青铜鼓楼产生共鸣。
鼓面夔纹在她视网膜上重组成父亲的脸,口中吐出的却是沃森那句"密钥在您骨髓里"。
"蚕房要申时才能开。
"少女的机械臂突然分解重组,化作采药镰勾住陆昭然衣袖,"但婆婆说,噬魂杵的怨气爱食未嫁女子的指尖血。
"她歪头打量对方机关手,"不过陆掌案这半人半械的身子,倒省了喂杵的麻烦。
"穿过蒸汽翻涌的蓝染布坊时,陆昭然腕间的虫茧突然暴起。
那些银蚕丝穿透三层襦裙,在她大腿刻下巫咸国星图。
少女见状轻笑,颈间银项圈弹开暗格,撒出的磷粉在空气里烧出段甲骨文——正是二十年前陆九渊在苗疆考察时的手札残页。
鼓楼阴影里传来齿轮转动的咳喘。
百岁蛊婆从青铜经幡后转出,满脸刺青竟是立体的活物——那些靛蓝纹路分明是无数微缩蒸汽管道,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输送荧光液体。
陆昭然倒退半步,婆婆眼角那颗朱砂痣的位置,与老佛爷年轻时的宫廷画像分毫不差。
"当年你父亲剖开相柳第七颗头,取出的不是妖丹。
"蛊婆的银簪突然刺入自己太阳穴,挑出团跳动的机械萤火虫,"是这个会诵《墨经》的玩意儿。
"萤火虫群在空中拼出全息影像:二十岁的陆九渊站在青铜祭坛前,怀里抱着的女婴脐带未断,另一端竟连接着噬魂杵的青铜握柄。
更骇人的是杵身浮现的基因图谱,与陆昭然昨日在秦淮河底所见的老佛爷数据完全重叠。
鼓楼地面突然塌陷。
陆昭然坠入青铜密室时,噬魂杵残片从怀中飞出,与祭坛上的杵尖严丝合缝。
当完整的长杵开始自转时,西壁的悬棺突然开启,每个棺内都涌出裹着蒸汽的蛊虫云——那些虫群正在用身体拼凑某个巨大机械的蓝图,而核心位置赫然是千机城的胚胎肉瘤。
蛊婆的叹息带着蒸汽泄漏的嘶响:"墨家以为造得出吞食贪欲的城,却不知噬魂杵早把人心炼成了蛊。
"她布满齿轮的右手按上陆昭然后颈,"丫头可知你每催动一次机关手,巫咸地宫里的相柳遗骸就多醒一分?
"噬魂杵的尖啸刺穿鼓楼时,陆昭然看见自己的瞳孔在青铜壁上分裂成复眼。
千万段记忆顺着杵身的螺旋纹路倒灌进来——二十年前的父亲正跪在巫咸祭坛,将噬魂杵捅进机械相柳的心脏,而杵尖挑出的不是妖丹,是枚跳动着青铜血管的人类胚胎。
"这就是相柳计划的真相?
"陆昭然在记忆洪流里踉跄后退,撞碎悬浮的蛊虫云。
那些荧蓝虫豸并未坠落,反而在她周身织就襁褓形状的光茧,茧衣表面浮动着与老佛爷基因图谱完全吻合的碱基对。
蛊婆的银簪突然刺入光茧。
她脸上那些蒸汽管道纹身开始泵送荧光液体,将记忆画面染成血色:"墨家第七任矩子从苗疆带走的不止《九章》,还有巫咸国用三千童男童女炼出的永生蛊。
"噬魂杵在此刻完全苏醒。
杵柄的青铜莲花层层绽放,露出核心位置镶嵌的玻璃器皿——那里面蜷缩的胚胎竟与陆昭然胸口胎记形状相同。
当杵尖触碰到她胎记时,整座地宫突然倾斜,悬棺里淌出的不再是蛊虫,而是粘稠的青铜溶液。
"小心!
"苗疆少女的机械臂突然延长三丈,镰刀勾住陆昭然腰封。
她们坠向沸腾的青铜池时,少女颈间银项圈弹射出蛛网般的蚕丝,在池面织就浮桥。
蚕丝接触青铜液的瞬间,竟浮现出墨家机关城的全息投影。
陆昭然足尖轻点蚕丝,腕间虫茧突然爆裂。
新生的银蚕啃噬着她的伤口,将刑天骨碎片与噬魂杵熔铸成剑。
当地宫穹顶被青铜液腐蚀出缺口时,她终于看清外界骇人景象——整座苗疆山脉正在机械菌丝侵蚀下坍缩,山体***出齿轮咬合的内脏。
"沃森大人等您许久了。
"蛊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娇嫩,她撕下布满刺青的脸皮,露出底下蒸汽朋克风格的机械面庞。
无数青铜蜜蜂从她胸腔飞出,在空中拼出差分机学会的暗码。
陆昭然挥剑斩碎蜂群,噬魂杵却在此刻反噬。
剑柄延伸出的青铜神经索扎入她脊椎,将痛楚转化为全息投影:百年前的巫咸国祭坛上,大祭司正将噬魂杵插入自己天灵盖,杵身吸收的血肉在云端凝结成最初的千机城胚胎。
苗疆少女突然吹响骨笛。
那些溃散的蛊虫重新聚拢,在她发梢结成青铜算筹的模样:"快看噬魂杵核心!
"她指向玻璃器皿中的胚胎,那团血肉正在显形——分明是裹着凤纹襁褓的婴儿,眉眼与养心殿供奉的老佛爷金身如出一辙。
地宫突然陷入死寂。
陆昭然的银蚕丝剑悬在蛊婆咽喉处,剑身映出自己逐渐机械化的左脸:"所以墨家与巫咸国,都只是老佛爷永生实验的工坊?
"蛊婆的机械眼弹出全息界面,上面滚动着光绪年间的实验数据:"从泰山到苗疆,相柳计划要造的根本不是镇压妖王的城池。
"她染着丹蔻的金属手指戳向陆昭然心口,"是能承载帝王魂的完美容器。
"山体崩裂的轰鸣吞没了未尽之言。
陆昭然在坠落中看见沃森的蒸汽飞艇撕开云层,艇身悬挂的却不是差分机会旗,而是绣着大清龙纹的青铜幡。
飞艇投下的阴影里,无数机械血滴子正在组装成相柳形态的九头蛇。
"当年你父亲剖出胚胎时,就该把你也留在祭坛。
"沃森的机械音裹着火药味砸下。
陆昭然突然嗅到熟悉的朱砂味——是噬魂杵在吸收她的愤怒,将青铜液凝成暴雨射向飞艇。
苗疆少女的骨笛裂了。
她吐着血沫将陆昭然推往青铜栈道:"去禁地找没有刺青的龙婆婆......"话未说完便被机械血滴子贯穿胸膛,染血的银项圈里滚出半枚青铜卦象,正是千机城缺失的"巽"位。
陆昭然踏着飞溅的齿轮残骸奔逃。
噬魂杵在她掌心发烫,每滴落在杵身的血珠都会激发一段记忆:五岁的自己正在织造局拆解机械蜘蛛,而暗处有双绣金凤纹的宫鞋悄然伫立;十二岁炼器大典上,老太监捧来的所谓御赐刑天骨,分明带着苗疆蛊虫的腥气。
当禁地石门在望时,怀中的青铜卦象突然磁吸般飞向岩壁。
陆昭然看着卦象与岩缝里的青铜菌丝融合,拼出父亲临终前的手书:"昭然勿寻真相"。
每个字的笔画都在渗血,血珠落地竟长出机械菌丝的花。
石门轰然开启。
真正的龙婆婆蜷缩在青铜蚕茧里,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干干净净,唯有眉心嵌着枚玻璃胶囊——里面封存着与噬魂杵胚胎完全相同的生物组织。
"当年换婴计..."老人嗓音像生锈的齿轮,"被送进宫的才是墨家血脉......"她颤抖的手指指向陆昭然胎记,"而你,是巫咸国给爱新觉罗氏准备的祭品。
"噬魂杵突然脱手飞出,在蚕茧表面刻出千机城地图。
陆昭然看见自己生活十五年的机关城核心位置,赫然是口刻满巫咸咒文的青铜棺,棺内躺着穿龙袍的机械傀儡——那傀儡的面容,正是自己在镜中看了二十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