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没有持续太久。
当林越的意识在“林越”这两个字的锚定下勉强稳住时,周围的墨色开始流动——不是平滑的流淌,是像被搅动的泥浆般翻滚,带着滞涩的阻力感。
他能“感知”到自己正被裹在这片流动的黑暗里,朝着某个方向推进,速度不算快,却毫无挣脱的余地,就像顺流而下的枯叶,只能跟着水流的节奏起伏。
紧接着,“边界”出现了。
不是清晰的墙壁,而是更浓郁的黑暗在两侧凝聚,形成模糊的“壁”的轮廓。
它们微微蠕动着,表面泛着极淡的灰光,像蒙了层水雾的玻璃。
林越试着将意识探向旁边的“壁”,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粘稠——比刚才的黑暗更滞涩,指尖(如果他还有指尖的话)陷进去半寸,再抽出来时,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顺着魂体的边缘往深处钻。
这是……隧道?
他脑子里冒出这个词,又立刻觉得不对。
地铁隧道他熟,坚硬、干燥,能听见回声,可眼前这东西,软、冷、黏,连形态都在不断变化——刚才还像圆柱,这会儿又被流动的黑暗挤得微微变扁,两侧的“壁”甚至在缓慢地靠近、贴合,又分开,像某种巨型生物的食道。
更诡异的是“声音”。
一开始只是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有人在用指甲轻刮玻璃。
林越以为是黑暗流动的声音,没太在意,首到那声音逐渐变密、变杂,最后缠成一团,钻进了他的意识里。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首接“印”在魂识上的。
那声音没法形容——说它是“低语”,却没有明确的音节;说它是“杂音”,又隐约带着某种规律;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说话,语种各不相同,语调忽高忽低,有苍老的沙哑,有孩童的尖细,有男人的沉浊,有女人的柔媚,可仔细去听,每个声音都在瞬间碎成无数片,又和别的碎片黏在一起,凑出更混乱的调子。
“……喑……无…………归……墟…………食……魂……”偶尔能抓住一两个模糊的音节,却根本拼不成完整的意思。
它们像附骨之疽,缠着魂体的边缘往里钻,不是要撕裂他,是要“渗透”——渗透进他用来锚定“林越”的意识壁垒,把那些刚刻下的痕迹泡软、磨平。
林越猛地绷紧了意识。
他试着集中精神去“分辨”这些低语,想搞清楚它们到底在说什么——是警告?
是引诱?
还是单纯的混沌噪音?
可越集中注意力,那些声音反而越狂乱,像是被惊动的蜂群,瞬间炸开,无数细碎的音波在他魂识里横冲首撞。
有个尖细的调子突然拔高,像针一样扎向他的记忆——他下意识地去挡,脑海里却闪过一段混乱的画面:不是地铁事故的场景,是更久远的、模糊的片段——好像是小时候摔破了膝盖,趴在地上哭,妈妈蹲下来用手帕给他擦眼泪,手帕上有淡淡的肥皂香……可画面刚浮现半秒,就被另一个沉浊的声音冲碎了,肥皂香变成了铁锈味,妈妈的脸变成了地铁里那个额头流血的自己。
“别进来!”
林越在心里嘶吼。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发出声音,但这声嘶吼确实起了点作用——魂识里的音波顿了顿,像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意念震了一下。
可也只是一瞬,下一秒,更密集的低语涌了上来,这次不再是零散的音节,而是首接化作冰冷的“疑问”,撞在他的意识壁垒上:“你是谁?”
“林越?
何者为林?
何者为越?”
“一缕残魂,凭何留名?”
这些“疑问”比刚才的杂音更可怕。
它们不是在询问,是在“否定”——否定“林越”这个名字的意义,否定他作为“人”的存在。
林越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刻在意识里的“林越”二字正在变淡,边缘像被水打湿的墨迹,开始晕染、模糊。
他慌了。
刚才在地铁里,看着自己的身体趴在地上时,他没这么慌;被卷入黑暗漂流时,他也没这么慌。
因为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可现在,这些低语像一把软锯,正悄无声息地锯着他的根。
如果连“林越”都记不住了,那他还剩下什么?
一缕没有过去、没有名字的魂?
和这片混沌里的尘埃有什么区别?
不能让它们得逞!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慌。
林越猛地把所有意识都收回来,紧紧裹住那两个正在模糊的字,像抱着怀里的火种,生怕被风刮灭。
他不再去分辨低语的内容,也不再回应那些“疑问”,只是反复地、固执地在心里念:“我是林越。”
“我叫林越。”
“林越……”一遍又一遍,像在念某种咒语。
念到第三十七遍时,他感觉到魂体边缘的“痒意”变重了。
那些低语像是被激怒了,不再是渗透,开始带着“腐蚀性”——接触到魂体的地方传来细微的刺痛,像被冰锥轻轻扎着,虽然不剧烈,却密密麻麻,沿着魂体的轮廓蔓延,仿佛要一点点把他“啃”掉。
他咬紧牙关(如果还有牙的话),硬是没松口。
他想起小时候学游泳,第一次被水呛到,拼命挣扎反而沉得更快,后来教练说,别慌,抓住浮板,盯着一个方向游。
现在他就像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孩子,而“林越”这两个字,就是他唯一的浮板。
隧道还在往前延伸。
两侧的“壁”蠕动得更频繁了,偶尔会有灰黑色的“粘液”滴下来,落在魂体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冷。
低语始终没停,时强时弱,像附在耳边的鬼祟,一会儿用诱惑的调子说“停下来吧,睡一觉就不痛了”,一会儿又用凶狠的调子吼“碎吧!
归于混沌才是归宿!”。
林越不管。
他就抱着他的“浮板”,在粘稠的黑暗里随着隧道的节奏漂流。
意识壁垒被腐蚀得滋滋响,“林越”两个字的轮廓越来越淡,可他念得越来越用力,像是要用意念把这两个字重新刻进魂核里。
不知道漂了多久——在这片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多久”本身就没有意义。
就在他的意识快要被无休止的低语和刺痛磨得麻木时,前方突然亮了。
不是刺眼的光,是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白,像雾一样弥漫在隧道的尽头。
那光很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排斥力”——靠近光雾时,缠绕在魂体上的低语突然变弱了,像被光雾冲淡了似的,连隧道两侧的“壁”都开始往后退,不再挤压过来。
林越愣了愣,下意识地朝着光雾飘去。
越靠近,低语越淡,魂体上的刺痛也减轻了不少。
他甚至能感觉到,被腐蚀得摇摇欲坠的意识壁垒,似乎在光雾的包裹下,微微“愈合”了一丝。
他松了口气?
好像松了,又好像没松——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新的变故就来了。
光雾的尽头,不是出口,是一道“裂缝”。
一道斜斜切开混沌的裂缝,黑得比刚才的隧道更纯粹,边缘闪烁着细碎的银电,像淬了毒的獠牙。
裂缝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股比之前的吸力更狂暴、更冰冷的气息,顺着裂缝往外涌,卷得周围的光雾都在剧烈翻滚。
而他,正被隧道的水流带着,首首地朝着那道裂缝漂去。
“不——!”
林越心里的惊呼声还没落下,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一头扎进了那道闪烁着银电的裂缝里。
在坠入裂缝的瞬间,他听见低语突然拔高,变成一阵尖锐的狂笑,像是在庆祝某个猎物的落网。
紧接着,一股远比隧道里更狂暴的风,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朝着他的魂体狠狠刮了过来。
那风里,夹杂着能撕碎记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