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哥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愣住了,手里的书都忘了合上。
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的脸烫得厉害,几乎能烙饼,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有多荒唐。
一个瘸腿的孤女,饭都吃不饱,却想学认字,在别人看来,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打谷场,卷起几根草屑。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窖。
果然,还是不行吗……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逃走的时候,建国哥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点不确定:“小月,你怎么突然想认字了?”
我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了手心,声音细若游丝:“我……我就是想认几个字……不想……不想当睁眼瞎。”
我没敢提那个疯狂的原因——我想考大学,我想去找向东南。
这话说出来,恐怕会被全村人当成疯子。
建国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
然后,他合上书,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认字是好事。”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了些,“不过,小月,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下苦功夫,而且……就算认了字,对你现在的生活,可能……可能也没啥太大帮助。”
他的话很委婉,但我听懂了。
意思是,我一个农村残疾姑娘,认了字又能怎样?还能飞出这山沟沟吗?
一股倔强突然从我心底涌起。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建国哥,我不怕吃苦!我能坚持!有没有帮助……我都想学!”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
建国哥似乎被我的眼神震了一下,他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欣赏的笑意:“行吧。既然你有这个心,哥就教你。不过……”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这事别声张,现在外面形势虽然松动了,但……还是小心点好。以后每天下工,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到这打谷场后面那个废旧的工具棚来,我抽空教你。”
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我脑海里炸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建国哥!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差点给他鞠躬。
建国哥摆摆手:“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我几乎是飘着回到那间破瓦房的。
那一晚,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第一次觉得屋顶的破洞透进来的月光,是那么明亮。
第二天开始,我的生活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光。
每天下工,无论多累,腿多疼,我都会拖着疲惫的身子,悄悄溜到打谷场后面的工具棚。
工具棚又矮又小,堆满了杂物,充满了霉味和铁锈味。
但在我眼里,那里却像一个神圣的殿堂。
建国哥是个好老师,他有耐心,也懂得循序渐进。
他从最简单的“人口手,上下中”开始教我。
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那些横平竖直的符号,告诉我它们的读音和意思。
我的手指因为常年干活,粗糙得像是老树皮,握着建国哥找来的半根铅笔,抖得厉害。
那些字在我眼里,比山上的石头还难搬。
常常是学了后面,忘了前面。
但我憋着一股劲,一遍不会,就写十遍,二十遍。
工具棚里光线昏暗,我就凑到门口,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
手指磨破了,膝盖因为长时间跪在冰冷的地上而酸痛,但我心里是热的。
建国哥看着我那股拼命的劲儿,时常摇头:“小月,慢点,不急。”
可我急。
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总觉得向东南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正越走越远。
我必须快点,再快点。
认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开始如饥似渴地吸收一切能接触到的文字。
建国哥把他以前用过的旧课本偷偷拿给我,虽然残缺不全,但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汲取着水分。
渐渐的,我不再满足于认字,我开始学着读那些课文,虽然磕磕绊绊,但意思大概能懂了。
我知道了山外面还有很大的世界,有火车,有高楼,有我没见过的一切。
我也更加明白了“大学”这两个字的分量。
那真的是鲤鱼跳龙门,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我既兴奋,又感到深深的绝望。
我和那个世界,隔着一道天堑。
除了不识字,我更没有钱,没有粮票,没有介绍信,我甚至连一张像样的纸和一支完整的铅笔都没有。
而且,高考考什么?需要学多少东西?我一无所知。
巨大的困难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但我没有退路。
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向东南离开的那个早晨,想起浓雾里他回头看的最后一眼。
想起他说的:“小月,乖乖等哥回来。”
我不能永远在这里等。
我要走出去,我要找到他,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时间就在这种白天挣工分,晚上偷偷学习的紧张和疲惫中,飞快流逝。
转眼到了一九七八年的冬天,第一次恢复的高考,就要举行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十里八乡。
村里也炸开了锅。
虽然大家都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有不少知青和像建国哥这样读过书的年轻人,摩拳擦掌,想去试一试。
那几天,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我远远地看着那些准备去公社报名、参加考试的年轻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羡慕,有渴望,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知道,这一次,我连站在起跑线上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能更加拼命地学习,为那渺茫的、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下一次机会。
高考那天,天气阴冷。
我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手指冻得通红。
休息的时候,我靠在一个草垛后面,偷偷拿出建国哥给我的旧课本,想再看几眼。
忽然,几个去公社赶集回来的妇女叽叽喳喳地路过,她们的谈话声飘进了我的耳朵。
“哎哟你们是没看见,公社门口那人多的哟!都是去考试的!”
“可不是嘛!一个个看着都挺精神!”
“诶,说起来,你们猜我看见谁了?”一个妇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谁啊?”
“就以前住在周寡妇家那个小子!叫……叫向东南的那个!”
“向东南”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手里的课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