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陌生男人站在面前。
他大约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穿着蓝色的中山装,看起来像个干部,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些许疲惫。
“我是……你是?”我慌忙用袖子擦掉眼泪,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因为腿麻和虚弱,试了一下没成功。
男人赶紧把自行车支好,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周小月同志,你别急,坐着说。我是县招生办的,我姓李。”
县招生办?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是成绩出来了吗?这么快?还是……我考试出了什么问题?作弊被发现了?可我没有啊!
巨大的恐惧让我声音发颤:“李……李同志,有……有什么事吗?”
李同志蹲下身,尽量与我平视,他的目光落在我还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和手里那个小泥人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更加和缓:“周小月同志,你别紧张。我这次来,是因为……嗯,是因为你的语文试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语文试卷?
我写了那篇作文……《难忘的一天》……
难道是我写得太出格?触犯了什么禁忌?要追究我的责任?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你的作文……”李同志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我们阅卷组的几位老师看了,都觉得……写得非常真实,非常感人。”
我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感……感人?
“尤其是王老师,就是县一中的特级教师,他看了你的作文,非常激动,坚持要找到你本人。”李同志解释道,“我们根据你的报名信息,才找到这里来的。王老师本来要亲自来的,但他年纪大了,路上颠簸,所以派我过来,想跟你当面了解一下情况。”
我依旧处在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一篇作文,竟然惊动了县里的老师?还专门派人找到这穷乡僻壤来?
李同志看着我呆滞的样子,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
“周小月同志,你能跟我说说,你作文里写的那个‘哥哥’,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有你自学的情况……王老师很关心。”
他的语气很诚恳,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探究和关切。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眼前这个陌生人温和的态度给了我一丝信任。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眼泪,而是混杂了委屈、辛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我断断续续地,把阿娘去世,向东南离开,我如何一个人挣扎求生,如何偷偷跟着建国哥学习,如何拼了命想要考大学……把这些年的苦难和坚持,像倒豆子一样,全都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乱,没有条理,时而哽咽,时而激动。
李同志一直没有打断我,他安静地听着,表情越来越严肃,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动容。
当我说到晕倒在工具棚,说到在公社报名被刁难,说到考试时面对试卷的无力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暮色四合,四周安静下来,只有我带着哭腔的叙述和风吹过枯枝的声音。
我说完了,精疲力尽地靠在槐树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李同志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把眼镜戴回去,看着我,眼神变得异常明亮和坚定。
“周小月同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力量,“你……很了不起。真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的情况,我了解了。我会原原本本地向王老师,向招生办的领导汇报。你的其他科目成绩……可能不太理想,但这篇作文,你所展现出来的意志品质,比分数更重要!”
他推起自行车,准备离开,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周小月,不要放弃。这个世界,正在变好。机会,总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也许……会以一种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说完,他骑上自行车,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我独自坐在老槐树下,久久没有动弹。
李同志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早已冰封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意想不到的方式?
会吗?
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时的痛苦就越深。
我早已尝够了那种滋味。
几天后,李同志的到来和他与我在村口谈话的事情,还是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但大多数人依旧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县里干部下来走个过场,对我这个“可怜虫”表示一下同情而已,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我也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重新开始每天下地干活,挣那点微薄的口粮。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枯燥,沉重,看不到尽头。
只是,夜深人静时,李同志那句“不要放弃”,还是会在我耳边响起,让死寂的心,泛起一丝微澜。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快要过年的时候,一天下午,大队部的喇叭突然响了,通知我去接电话。
电话?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接过电话,甚至没怎么见过那玩意儿。
谁会给我打电话?
一种莫名的预感让我的心跳加速。
我扔下锄头,也顾不得腿脚不便,几乎是跑着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里,会计指着桌子上那个黑色的、带着摇柄的电话机,表情古怪地说:“县里打来的,找你的。”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颤抖着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听筒,小心翼翼地放到耳边。
“喂……喂?我是周小月……”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但充满激动的声音:“是周小月同志吗?我是县招生办的老李啊!”
“李……李同志?”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李同志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变调,“你的情况,王老师极力向上级反映,引起了地区教委的重视!经过特批,地区师专决定破格录取你!是专科!毕业后包分配工作!周小月!你被录取了!”
“……”
听筒从我手中滑落,掉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世界,在我耳边瞬间安静了。
我呆呆地站着,像被施了定身法。
录取了?
破格录取?
师专?
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让我无法理解。
会计和闻讯赶来的大队长、秀英婶子都围了过来,紧张地看着我。
“小月?咋了?电话里说啥了?”秀英婶子急切地问。
我看着他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但这一次,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