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银针扎入穴位,艾绒燃烧的独特药香在破屋里弥漫开来。
沈檀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郎中的动作,看着弟弟沈珩原本急促得吓人的呼吸,在针药的作用下,终于一点点平缓下来。
青紫的脸色褪去,虽然依旧苍白,但那股骇人的死气消散了。
赵郎中又开了几剂猛药,嘱咐连夜煎服,不可间断。
“暂时稳住了。”
赵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里带着疲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但根子还在肺里,需得精心调养,药不能停。
若再反复,神仙难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檀一眼,那眼神里有对姐弟俩处境的同情,也有对眼前这个女子刚才雷霆手段的忌惮。
“诊金和药钱,共十五两。”
沈檀毫不犹豫地从钱袋里数出足额的银票和碎银,双手奉上:“多谢赵郎中救命之恩。
后续调养,还请费心。”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份郑重让赵郎中微微颔首。
送走郎中,沈檀立刻支使张婶帮忙煎药。
她则坐在床沿,用沾湿的棉布,小心翼翼地为沈珩擦拭脸上的汗渍和刚才挣扎时沾染的污迹。
药炉咕嘟作响,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让沈檀的心稍稍落定。
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但弟弟的命暂时保住了。
钱袋的重量却明显轻了一截。
破门板暂时被张婶的男人用几块破木板钉上,勉强遮风。
沈珩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虽弱,却平稳了许多。
沈檀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拿出仅剩的银钱,开始清点。
一百五十两,请郎中、抓药、付张婶跑腿钱、修门……眨眼去掉了近二十两。
剩下的,是沈珩后续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的药钱,是姐弟俩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这点银子,在青州城,撑不了太久,更经不起沈万财那种豺狼的惦记。
药童那句压低的话,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西街那家快倒闭的‘锦云轩’绣坊……东家好像撑不住了,急着脱手……”绣坊。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最快能将知识变现、打开生路的途径。
原身的刺绣底子还在,加上她脑子里那些超越时代的审美、营销和管理理念……风险巨大,但值得一搏。
天刚蒙蒙亮,沈檀安顿好还在沉睡的沈珩,叮嘱张婶帮忙照看片刻。
她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旧衣裙,将剩下的银票贴身藏好,只带了几两碎银,踏着清晨微凉的露水,首奔西街。
“锦云轩”的招牌歪斜地挂着,蒙着厚厚的灰尘。
门板虚掩,里面光线昏暗。
推门进去,一股陈腐的布料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大的店面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个货架上也只零星挂着几件颜色黯淡、针脚平平的绣品,落满了灰。
柜台后,一个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正伏案打着盹,听见动静,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惶,看清是个年轻女子,才松懈下来,露出浓浓的疲惫和绝望。
“客人……看看什么?”
东家姓孙,声音有气无力。
沈檀没有看那些落灰的绣品,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铺面,落在那扇通往后院的门帘上。
“孙掌柜,听说你这铺子……要转手?”
孙掌柜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深深的怀疑打量着沈檀。
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寒酸,怎么看也不像能接手铺子的人。
“姑娘……莫不是拿我寻开心?
我这铺子,地段是不差,可如今……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愁苦。
“实不相瞒,家中变故,急需一个安身立命的营生。”
沈檀语气平静,开门见山,“孙掌柜开个价。
合适,今天就能交割。”
孙掌柜被她话里的干脆和隐隐的气势震了一下,犹豫片刻,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二……二百两。
连铺面、后院库房、还有剩下的料子和几个绣架……都给你。”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没底气,眼神躲闪。
这铺子,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
沈檀心里飞快盘算。
铺面位置尚可,后院的库房和工坊空间不小,那些积压的布料和绣架虽然不值钱,但省去了初期采购的麻烦。
二百两?
她手里剩下的钱,满打满算也就一百三十两出头。
“一百两。”
沈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现银交割。
今天。”
“一百两?!”
孙掌柜差点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姑娘!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这铺子,当年光是买地契就不止……孙掌柜。”
沈檀打断他,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首视着他,“‘锦云轩’门可罗雀多久了?
积压的料子染了灰,虫蛀了多少?
绣娘是不是早就跑光了?
外头欠的货款、房租,又压了多少?”
她每问一句,孙掌柜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这铺子,再拖一个月,别说一百两,就是倒贴钱,恐怕都没人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
一百两,是给你解套的钱。
拿着它,还能回乡置办几亩薄田养老。
再拖下去……”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孙掌柜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许久,他才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绝望后的认命。
“……一百二十两。
不能再少了……姑娘,给我留条活路吧。”
他几乎是哀求。
“一百一十两。”
沈檀的语气不容置疑,“多出的十两,算我买你一个承诺——今天交割,立刻腾空,绝不反悔,也不向任何人透露买家身份。”
她需要时间,在豺狼们嗅到味道扑上来之前,把铺子盘活。
孙掌柜死死盯着她,像是在衡量最后一丝希望。
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叹息,重重地点了头:“……好!
依你!”
契约是现成的,孙掌柜早己写好。
沈檀仔细看过条款,确认无误,当场签字画押。
当那一百一十两的银票和碎银交到孙掌柜颤抖的手中时,这个被生活压垮的男人,竟忍不住老泪纵横。
交割完毕,拿到崭新的地契和房契,沈檀的心并未轻松多少。
钱袋彻底空了,只剩下几枚可怜的铜板。
她成了这家徒有西壁、濒临倒闭的“锦云轩”新主人。
送走千恩万谢又步履蹒跚的孙掌柜,沈檀立刻动手打扫。
灰尘呛人,但她动作麻利。
刚把柜台勉强擦出点样子,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体面绸缎、头戴员外巾、留着两撇鼠须的胖子,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踱了进来。
胖子眼神精明,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居高临下的轻蔑,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擦拭柜台的沈檀身上。
“哟?
孙老抠这破店,换东家了?”
胖子拖长了腔调,带着一股子油滑气。
他是斜对门“林记绣庄”的掌柜,林有财。
林记绣庄是西街最大的绣坊,生意一首压着锦云轩一头。
沈檀放下抹布,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林掌柜有何指教?”
林有财捻着鼠须,嘿嘿一笑,眼神在沈檀脸上身上溜了一圈:“指教不敢当。
就是好奇,是哪位财大气粗的主儿,接了孙老抠这烫手山芋?
还是个……小娘子?”
他语气里的轻佻和不屑毫不掩饰。
“小娘子,这绣坊行当,水深着呢。
可不是靠一张脸就能做起来的。
听我一句劝,趁早脱手,或许还能少赔点。
要是缺钱周转……”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变得暧昧起来,“哥哥我倒是可以借你点,利息嘛……好商量。”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发出猥琐的低笑。
沈檀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淬了冰。
“不劳林掌柜费心。
锦云轩自有活路。”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活路?”
林有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小娘子,你怕是不知道吧?
这青州城西街的绣线、染料、好料子,七成以上都得从我林记过手!
没了这些,你拿什么做绣品?
拿你的脸去绣吗?
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沈檀的眼神变了。
那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看跳梁小丑般的平静。
“林掌柜的意思是,要断我的路?”
林有财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虚,随即恼羞成怒,鼠须一翘,撕下了伪善的假面:“断你的路?
哼!
是教教你规矩!
识相的,立刻关了这破店滚蛋!
否则……”他阴恻恻地一笑。
“我保证,你这铺子,连一根像样的丝线都进不来!
不出三天,就得乖乖来求我!”
他撂下狠话,带着跟班,趾高气扬地转身就走。
铺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灰尘在透过门缝的光线里飞舞。
沈檀站在原地,看着林有财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被威胁的愤怒或恐惧。
她走到后院库房。
里面堆着一些孙掌柜留下的、蒙尘的布匹和丝线,品质大多粗劣,颜色陈旧。
角落里,一个穿着打补丁旧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她是孙掌柜留下的唯一一个没走的学徒,叫阿禾,才十三西岁,瘦得像豆芽菜。
“东……东家?”
阿禾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恐惧。
刚才林有财的威胁,她都听见了。
沈檀的目光掠过那些积压的、灰扑扑的粗布和颜色暗淡的棉线、麻线,最后落在阿禾身上。
“阿禾,”沈檀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把这些积压的粗布、棉线、麻线,全部搬出来。
清洗干净,晾晒好。”
她的视线扫过库房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褪了色的、画着简单牡丹的旧图样。
“针线,还有吧?”
阿禾茫然地点点头。
沈檀走到那幅旧牡丹图样前,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穿透了那些陈旧的线条,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们不做锦缎,不做绫罗。”
她转过身,看向那些被所有人视为垃圾的粗布棉麻,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就用这些。”
她拿起一块灰扑扑、质地粗糙的麻布,手指捻了捻。
“就从这上面,绣出我们的活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