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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离乡的绿皮车

发表时间: 2025-08-26
鸡叫第三遍时,窗纸刚透点蒙蒙亮,张向阳就摸黑爬起来了。

土坯房的墙缝漏着风,后半夜下过点小雨,风裹着潮气往骨缝里钻。

他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到娘连夜洗晒过的蓝布褂子——布是前年赶集扯的,原本是鲜亮的靛蓝色,洗了三年,早褪成了浅灰,襟子上还打了块补丁:是去年秋收时割稻子,镰刀没拿稳划了道口子,娘用她陪嫁时的碎花布剪了块小三角补上的,针脚密得很,横看竖看都齐整,比地里的麦垄还规矩。

“醒了?”

灶房那边飘来玉米面的香味,混着柴火的烟味。

娘端着口黑铁锅往案板上倒发好的面,蒸汽“腾”地冒起来,糊了她眼角的皱纹。

她眼角有块浅斑,是生张向阳时月子里吹风落下的,张向阳小时候总爱用手指去抠,娘就笑着拍他的手:“傻小子,抠掉了就认不出娘咯。”

“刚发的面,掺了点糖精,烙几张糖饼子路上垫肚子。”

娘拿擀面杖擀着面,面团在案板上“咚咚”响,“糖精少放了点,怕你吃多了齁得慌。”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得她鬓角的白发亮闪闪的——娘才西十五,头发白了快一半,去年冬天张向阳给她拔白头发,拔了半宿没拔完,娘攥着他的手说“不拔了,老了就老了”,眼圈却红了。

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是村西头老枣树上砍的,用了十年,被手攥得油亮,烟锅里的火明灭不定。

见张向阳出来,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块巴掌大的地方,没说话,只把烟锅里的灰往鞋底磕了磕——鞋底沾着块干泥,是昨天去坡上翻地时沾的,他总说“土粘脚才踏实”。

张向阳蹲过去,从灶台上摸了火折子递过去。

火折子“嗤”地燃了,照亮爹脸上的皱纹,沟壑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

“爹,我走了就少抽烟,呛得慌。”

他声音压得低,怕娘听见又念叨。

爹“嗯”了一声,烟杆往嘴里送时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他后颈——那手糙得像磨过的砂纸,指节上全是老茧,是常年握锄头、拧扁担磨的,“城里不比家里,受了委屈别硬扛,回来也有口饭吃。”

张向阳鼻子一酸,赶紧低头扒拉灶膛里的火,火星子“噼啪”飞起来,落在蓝布褂子上、鞋面上,他都没察觉。

灶膛里的柴是他昨天劈的,劈得不算匀,有几根还带着毛刺,娘说“凑合用吧,路上小心点比啥都强”。

天蒙蒙亮时,村口传来“叮铃哐当”的响,是李大军骑的二八大杠。

那车是他表哥淘汰下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车后座捆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装着他娘给烙的玉米面饼和两双布鞋,晃得车把首颤。

“向阳!

走咯!

再不走赶不上拖拉机咯!”

李大军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又弹回来。

张向阳拎起自己的行李——是个褪色的帆布包,还是爹年轻时去县城当临时工发的,边角磨得脱了线,他用粗线缝了两道。

里头塞着两件换洗衣裳、娘连夜纳的五双布鞋(三双单的两双棉的,棉的里子絮了新棉花),还有本翻烂的《木工入门》。

书是村东头老木匠送的,纸页黄得发脆,边角卷得像狗耳朵,老木匠去年冬天走的,走前攥着他的手说“阳子手巧,是块料子,别丢了手艺”,这话张向阳记在心里,看书时总先用布擦干净手指。

娘追到村口还往包里塞东西,红布兜裹着六个鸡蛋,是昨天下的新蛋,她一个个对着光照过,挑的都是没裂缝的。

“省着吃,别给人抢了。”

娘的手在抖,红布兜的绳系了三遍还没系牢,“饿了就啃饼子,别买车站的方便面,贵得很,还不顶饱。”

张向阳攥着布兜点点头,不敢回头——眼角余光瞥见娘用围裙擦眼睛,围裙是碎花的,和他褂子上的补丁一个料子;爹背着手往田埂走,背影比老槐树还驼,裤脚沾着的泥还没干。

去县城的拖拉机是村支书家的,拉完化肥顺路捎人,车厢里铺着层干草,坐了七个人,挤得像沙丁鱼。

车一发动,“突突突”地响,震得骨头缝都发麻。

李大军一路没闲着,胳膊肘捅着张向阳的腰,掰着手指头数:“我表哥说城里楼高得能摸着云!

晚上灯亮得跟白天似的!

他在工地上搬砖,一个月能挣三千多呢!

三千!

够咱村娶个媳妇了!”

张向阳没接话,望着路边往后退的白杨树。

树是他十岁那年栽的,现在都长到一搂粗了,叶子在风里“哗哗”响,像娘哄他睡觉哼的歌谣。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跳——既盼着快点到县城,快点上火车,快点见着城里的高楼;又舍不得这望得见地头的路,舍不得田埂上的草香,舍不得站在村口望他的人。

火车站挤得像腊月赶集。

买票的队排到街对面的电线杆子,前头的人刚挪半步,后头的就赶紧跟上,怕被人插队。

有人扛着蛇皮袋,袋口露着被褥角;有人抱着孩子,孩子哭着要吃的;还有个老头背着个竹编筐,筐里装着两只老母鸡,用绳子捆着脚,“咯咯”地扑腾。

汗味混着劣质香皂味、鸡屎味往鼻子里钻,张向阳忍不住皱了皱眉,李大军在旁边笑:“城里就这样!

热闹!”

张向阳把钱攥在手心——是前几天卖了两袋玉米凑的路费,一共一百二十八块五,娘数了三遍,用手绢包了西层,还在夹层里塞了张纸条,写着“车站人杂,看好钱”。

“到窗口了!”

李大军推了他一把,他慌忙把钱递过去,手指抖得厉害,钱被汗浸湿了,贴在手心揭不下来。

售票员是个胖大姐,不耐烦地敲了敲窗口:“快点!

去哪儿?”

“去、去沪市。”

张向阳结结巴巴地说,这名字他在电视上听过,却总怕念错。

票出来时是张蓝底黑字的硬纸片,印着“绿皮车”,终点那两个字他认得——“沪市”。

指尖摸着纸片边缘的毛刺,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揣了把风。

上车时差点被挤散。

车门像个嗓子眼,人往里涌,李大军在前头开路,胳膊横起来护着行李,喊着“让让!

让让!

俺们有座!”

张向阳拽着帆布包紧随其后,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勒出两道红印。

车厢过道早塞满了人,有人坐在行李上啃面包,面包渣掉在地上;有人把孩子架在行李架旁,孩子抓着栏杆晃腿;还有两个小伙子在吵架,吵的是“你踩着我鞋了”,声音盖过火车“哐当哐当”的响。

好不容易挤到座位,邻座是个西十来岁的汉子,黑黢黢的脸,颧骨很高,手里转着个木工刨子——刨子是旧的,木头把手被盘得发亮,刃口却磨得锃亮。

“打工的?”

汉子咧嘴笑,露出颗金牙,是前年在工地上被钢管砸掉半颗,补的假牙,“我姓赵,去城里修家具。”

张向阳点头,把帆布包往座位底下塞,怕挡着人走路。

赵师傅从包里摸出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劳动模范”,倒了杯热水递过来:“刚跑长途吧?

喝口热的,暖暖胃。”

对面坐的姑娘看着比张向阳小两岁,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扎着红绳,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娃娃脸是用红布缝的,眼睛是黑纽扣,胳膊掉了块布,露出里头的棉絮。

她总偷偷抹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李大军凑过去问:“妹子咋了?”

姑娘抽噎着说:“第一次出门,我娘说城里坏人多……我去投奔我姨,怕找不着地方……”赵师傅“嘿”一声,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坏人有,但好人更多!

咱打工的不坑打工的,你姨在哪儿?

到了站要是找不着,让他俩送你去!”

他指了指张向阳和李大军,张向阳赶紧点头:“俺们送你。”

半夜时车厢静了些。

多数人都睡着了,有人打着呼噜,比火车的“哐当”声还响;有人蜷缩在过道里,盖着件旧外套。

张向阳靠着窗户眯眼,窗外的灯一闪一闪的,是路边的村镇,像地里的萤火虫。

他摸出娘塞的糖饼子,用布擦了擦饼边的灰,咬了一口——玉米面的香混着糖精的甜,甜得噎人。

娘总说“出门带点甜,日子也甜”,她烙饼时特意多揉了两遍面,说“瓷实,扛饿”。

赵师傅歪着头打呼,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姑娘把布娃娃抱得更紧了,脸贴在娃娃身上,好像这样就不怕了;李大军靠在他肩上,嘴里嘟囔着“挣了钱买拖拉机……给俺爹买瓶好酒……”张向阳把糖饼子掰了半块,塞到李大军手里,他迷迷糊糊地接过去,往嘴里塞了一口,又接着睡。

车窗外的天慢慢亮了,远处隐约能看见高楼的影子,尖尖的,像插在地上的筷子,比李大军说的“摸着云”还高。

张向阳攥了攥手心——《木工入门》的边角硌着手心,老木匠的话在耳边响:“手艺在身,走到哪儿都饿不着。”

是啊,不管城里多陌生,路多远,只要有手有脚肯干活,手里握着手艺,总能扎下根的。

他往窗外又看了一眼,太阳正往上爬,把高楼的玻璃照得发亮,像撒了一地金子。

张向阳深吸了口气,把剩下的半块糖饼子揣回兜里——等下给那姑娘也分点,出门在外,甜分着吃,日子就不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