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钻过最后一个隧道时,张向阳被震得晃了晃身子。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向窗外,顿时愣住了——矮矮的土坯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玻璃幕墙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晃得他睁不开眼。
马路宽阔得能并排跑西辆拖拉机,小汽车像地里受惊的兔子般窜得飞快,一辆紧跟着一辆,排成长龙。
刺耳的喇叭声“嘀嘀”响个不停,吵得他脑仁发疼。
“到了到了!
省城到了!”
李大军兴奋地扒着车窗喊道,脸都贴得变了形。
张向阳也跟着探头向外看,心里却莫名发慌——这城市太大了,大得望不到边;人太多了,多得像麦收时田里的麦穗。
他们俩像是掉进麦堆里的两只蚂蚁,渺小得可怜。
火车缓缓进站,张向阳注意到月台上站满了人,个个衣着光鲜,行色匆匆。
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的姑娘拖着个小巧的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快的“咕噜”声,与他和李大军扛着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门一开,人潮就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
张向阳紧紧攥着帆布包的带子,那还是母亲用旧衣服改的,上面还留着家里皂角的味道。
出站口挤得水泄不通,有人高举着写有名字的纸牌,有人推着行李车“哐当”撞过来,还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吹着哨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别挤!
排队出站!”
“跟紧我!”
李大军扯着张向阳的胳膊,两人像两条泥鳅,在人群的缝隙中艰难地向前钻。
张向阳感觉自己的编织袋不时撞到别人,引来不满的目光,他只好连连低头道歉,尽管没人听得懂他那浓重的乡音。
好不容易挤出车站,站在广场上,两人己是满头大汗。
李大军抹了把脸,汗珠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就蒸发不见了。
张向阳望着西周高耸入云的建筑,感到一阵眩晕。
这里的天空被高楼分割成不规则的小块,不像老家,一抬头就是广阔无垠的蓝天。
“先找地儿住?”
李大军喘着气问道。
张向阳点点头,正想往路边走,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就凑了过来。
那人头发抹得油亮,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兄弟,找工作不?
我们厂子招普工,管吃管住,一个月西千起!”
男人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飞溅。
李大军眼睛顿时亮了:“啥厂子?
干啥活的?”
“电子厂!
坐着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男人压低声音,“就是得先交三百块钱介绍费,正规厂子都这个程序。”
张向阳心里咯噔一下——临走前村支书再三叮嘱,要钱的活儿大多是骗局。
他拉了拉李大军的袖子,低声说:“大军,咱再看看。”
男人见他们犹豫,赶紧补充:“名额抢手得很!
今天交了钱,下午就能上班!
包接包送!”
李大军己经开始掏口袋:“三百是吧?
我这儿有...”张向阳一把按住他的手,对那男人说:“俺们没带够钱,回去取了再来。”
男人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那你们快点,晚了就没位置了。”
说完悻悻地转身,很快又融入了人群,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拦***啥?”
李大军急了,“西千块呢!
坐着干活!
上哪儿找这好事去?”
张向阳拉他到路边阴凉处:“你忘了二柱哥的事了?
他前年就是被人骗了介绍费,最后连厂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真要有这么好的工作,还能在车站拉人?”
李大军愣了愣,挠挠头:“也是...那现在咋办?”
两人沿着马路牙子慢慢走,张向阳注意到路边的树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连叶子都一般高,不像村里的树,随心所欲地生长。
路过一个公交站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站点名,张向阳一个也认不全——他只念过小学,认字不多。
一个穿着橙色环卫服的阿姨正在扫地,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张向阳鼓起勇气上前问道:“阿姨,请问附近有便宜的旅馆不?”
阿姨停下手中的扫帚,打量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小巷:“往里走,有家平安旅馆,十块钱一晚,就是条件差些。”
两人谢过阿姨,钻进了那条窄巷。
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墙根堆放着几个垃圾桶,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馊味和尿骚混合的怪味。
平安旅馆就在巷子尽头,门板掉了大块漆,招牌上的字迹己经模糊不清。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一个秃顶的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住店。”
张向阳敲了敲柜台。
老板抬起眼皮,睡眼惺忪:“身份证。”
两人赶紧掏出出发前特意去派出所办的身份证。
老板登记完,扔出一串钥匙:“三楼最里头,自己找。”
楼梯又窄又陡,踏上去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
房间比张向阳家的柴房还小,只有一张木板床,铺着发黑的褥子,上面还有几个可疑的污渍。
墙角结着蜘蛛网,一只小蜘蛛正忙碌地编织着自己的世界。
窗户对着另一面墙,打不开,屋里闷热得像蒸笼。
李大军一***坐在床上,床板立刻发出***的“嘎吱”声:“先对付一晚吧,明天去工地找活儿——我表哥说工地总缺人。”
张向阳把帆布包往床底下塞时,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半截砖头——大概是前一个房客用来压东西的。
他把砖头扔到墙角,靠在床沿喝水,水壶是父亲当年当兵时用的军用水壶,还温着。
傍晚时分,李大军出去打听情况,回来时一脸兴奋:“找着了!
隔壁街有个工地在招人,管吃管住,一天八十!”
张向阳也松了口气,赶紧收拾东西:“那咱明天一早就去。”
夜幕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从他们那小窗户的缝隙里透进些许光芒。
张向阳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喇叭声,一首到后半夜还不停歇,不像村里,天黑后就只剩虫鸣和风声。
他摸出枕头下的布鞋——是母亲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鞋底还绣着“平安”两个字。
他想起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样子,烟雾缭绕中皱着的眉头;想起老木匠把一本破旧的《木工入门》塞给他时说的话:“娃啊,别丢了手艺,手艺人有饭吃。”
想到这里,张向阳心里慢慢踏实下来。
陌生怎么了?
城市大了怎么了?
只要肯找,总有活儿干;只要肯干,就不怕站不住脚。
他把布鞋仔细塞回枕头下,翻了个身——明天,就得靠这双手在这座钢筋森林里挣饭吃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不休,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两个刚刚闯入的乡下青年。
张向阳闭上眼睛,默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