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说,这辈子再没哪个夏天,能比一九九一年的更要人命。
为啥?
因为那年夏天,我死了十年的青春,穿着一身干部服,踩着高跟鞋,跟个索命的阎王一样,回来了。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南方的天就像个漏了窟窿的蒸笼,往下死命地灌着湿热的白气儿。
厂里那几台破吊扇,跟快断气的老头似的,在车间顶上“嘎吱嘎吱”地转,扇下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汗液发酵后的馊味儿。
空气里飘着的棉絮,黏在被汗浸透的工装上,痒得人直想骂娘。
我叫李墨,红星制衣厂二车间三组的一个缝纫工,说好听点是技术骨干,因为那几台上了年纪的“飞人”牌缝纫机,整个车间就我一个人还捣鼓得明白。
说难听点,就是个踩缝纫机的。
“嗒嗒嗒——嗒嗒嗒——”
流水线上,缝纫机的声音跟催命的咒一样,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我正埋着头,跟手里一件出口到欧洲的白衬衫较劲,锁边得快、准、稳,不然小组长那张嘴能把你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一滴汗从我额头上滚下来,啪嗒一下,砸在崭新的布料上。
完了。
那汗渍迅速洇开,像一小块去不掉的污迹。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琢磨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弄到次品堆里去。
“都停一停!手里的活儿都给老子撂下!”
车间主任老马那口标志性的破锣嗓子,跟惊雷似的炸开了。
“***!前头空地***!总厂来大领导了!”
流水线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从轰鸣到沉寂,也就是几秒钟的事。
工友们稀稀拉拉地站起来,伸着懒腰,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被工作榨干后的麻木和一点点事不关己的好奇。
“搞什么飞机?这个点开会?”
“新领导?不会又是来克扣咱们奖金的吧?”
“我看悬,八成是又要搞什么‘百日安全生产’,折腾人呗。”
我混在人堆里,缩着脖子,慢吞吞地往前挪,只想找个角落当个隐形人。这种场面,我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老马站在最前面,平日里对我们吆五喝六的脸,此刻笑得像朵烂开的菊花。
他搓着手,对着旁边一个身影点头哈腰:“那个……大家安静!安静一下!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请来了总厂新派来的赵副厂长!”
他刻意拔高了音量,唾沫星子横飞。
“赵副厂长,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高材生!以后就负责咱们分厂的生产和纪律!大家伙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来,鼓掌!掌声热烈点!”
稀稀拉拉的掌声,有气无力地响了起来,像是给这闷热的天气又添了几分烦躁。
我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眼皮都懒得抬。
副厂长?大学生?
呵,跟我们这些在流水线上拿命换饭吃的工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怎么说呢……就像是三伏天里,有人猛地往你滚烫的后脖颈上贴了块冰。
清冽,干净,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瞬间就穿透了整个车间的嘈杂。
“大家好,我叫赵雪。”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榔头,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嗡——
我的世界,静止了。
我猛地抬起头,像个被人当头一棒的傻子,死死地朝声源处望过去。
人群前面,老马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
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禁欲又刻板。
藏蓝色的及膝工装裙,把身段勾勒得笔直又利落。
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得有些刻薄。
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锐利,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缓缓地、不带任何感情地,扫视着我们这群汗流浃背、衣衫不整的工人。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寸寸地,刮过一张张麻木、谄媚、好奇的脸。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了。
然后,像是失控的马达,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我胸腔里横冲直撞。
咚!咚!咚!
擂得我肋骨生疼,震得我头晕眼花。
耳朵里一阵尖锐的鸣响,车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赵雪?
老天爷,你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能会是赵雪?!
那张脸,是瘦了,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线条变得冷硬、清晰,带着一股子被社会捶打过的风霜感。
可那眉,那眼,那微微上翘的鼻尖……化成灰我都认得。
就是她。
那个十年前,扎着马尾辫,坐在我前排,总爱用钢笔***戳我后背,问我数学题的姑娘。
那个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儿,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甜得像糖的赵雪。
那个……我藏在心里,念了十年,也怨了十年的人。
老马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新官上任”、“再创辉煌”的屁话。
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手脚先是一阵冰凉,然后又有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马蜂窝,无数的记忆碎片嗡嗡乱飞——
夏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她毛茸茸的侧脸。
操场边,高大的梧桐树下,她递给我半瓶凉汽水,瓶壁上挂着水珠。
还有……
还有最后那一次,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
她眼睛红得像兔子,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把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硬塞进我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张纸条上,只有一个地址。
是她刚刚分配下来的、北方那所名牌大学的信箱地址。
那时候,她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而我,父亲突发急病走了,家里的天塌了,高考准考证被我亲手撕碎,一片一片,扔进了门前那条浑浊的河里。
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交叉线,在那棵老槐树下有过短暂的交汇后,便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云和泥,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后来,她来过信。
断断续续的,一共十一封。
信纸是那种带香味的,薄薄的,她的字娟秀又好看。
信里写着大学的新鲜事,写着北方的雪,问我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回信。
每一封,都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信封,烫得我指尖发颤。
我不敢回。
我能怎么回?
告诉她,我在码头扛麻袋,肩膀磨得血肉模糊,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告诉她,我在建筑工地上拌水泥,石灰水把我的手烧得一层层脱皮,像个怪物?
还是告诉她,我现在成了个踩缝纫机的工人,每天像个木偶一样,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不到一点希望?
她心里的世界,是象牙塔,是图书馆,是广阔天地。
而我这儿,只有一眼能望到头的、灰扑扑的绝望。
自卑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子,让我连呼吸都觉得羞耻。
我把那些信,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塞进了我那只从老家带来的、掉了漆的破木箱子最底层,上面压满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像是要亲手埋葬掉一段不该有的痴心妄想。
我以为,我早就埋干净了。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可现在,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不是记忆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
而是高高在上的,“赵副厂长”。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跑!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几乎是本能,我猛地一矮身子,拼命往前面那个胖工友的身后缩,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灰尘,立刻被风吹走。
她应该没看见我吧?
车间里几百号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蓝色工装,个个灰头土脸。
十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清瘦挺拔的少年了。
常年的体力劳动让我的背有点驼,皮肤被晒得又黑又糙,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廉价的汗味和机油味。
我这副鬼样子,挤在这一堆麻木的面孔里,她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对,她肯定认不出的。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板上的话似乎讲完了。
老马又一次带头,鼓起了比刚才热烈一些的掌声。
人群开始松动,像一滴墨水滴进了清水,慢慢散开。大家交头接耳地往自己的工位走,嗡嗡的议论声重新填满了车间。
就是现在!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狂吼。
我立刻转过身,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戳到前面工友满是汗渍的后背上,脚步又急又乱,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让我快要窒息的地方,躲回我那个堆满布料和线头的、安全的角落里去。
快了,就差几步,就能挤出这片空地了。
就差一点点,我就能重新变回那个不起眼的、名叫李墨的缝纫工了。
“那个穿蓝色工装,正要往门口走的男同志。”
那个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嘈杂,直直地插了过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一股子让人后背发凉的威严。
我的身体,“轰”的一下,全僵了。
血液好像在这一秒钟,凝固成了冰。
我的脚步,像被钉了钉子,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蓝色工装……车间里,一大半的男人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我心里疯狂地自我催眠。
“对,就是你。”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我耳边下的判决书,冷得掉渣。
“后领破了道口子的那个。”
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从头麻到脚。
下意识地,我抬起僵硬的手,往自己的后脖颈摸去。
指尖传来的,是布料撕裂后粗糙的毛边。
那道口子,是今天早上出门时,不小心被门框上的钉子钩到的,还没来得及找针线缝上。
唰——
整个车间所有还没走远的目光,像几百支淬了毒的利箭,齐刷刷地,全扎在了我的背上。
***辣的疼。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像一个上了发条、快没油的锡皮玩具,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赵雪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她隔着一群同样愣住的、看热闹的工友,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不再是刚才扫视全场时的淡漠。
那目光像两把又薄又冷的刀片,在我这张被岁月和生活磋磨得粗糙不堪的脸上,一刀一刀,细细地刮。
刮得我无所遁形。
时间,好像停了。
周围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
我只能听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
她朝我走了过来。
她脚上那双带点跟的黑色皮鞋,敲击在油腻腻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富有节奏的“嗒、嗒、嗒”声。
每一步,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跳上。
咚。
嗒。
咚。
嗒。
她在我面前站定。
离得很近。
近到,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车间里汗臭和机油味的清香。
像……像雪后清晨,松树枝头的味道。
她的视线,从我写满惊惶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我胸前那块脏兮兮的、别着针的塑料工牌上。
工牌上,印着我的名字和工号。
李墨,0734。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我这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我几乎要闭上眼睛。
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一记耳光,或者是一句带着鄙夷的质问。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只手,越过了我的脸颊,径直伸向了我的左耳。
冰凉的指尖,毫无征兆地,触碰到了我的耳廓。
我浑身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下一秒,耳垂上一阵剧痛——
她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精准无比地,揪住了我的耳朵!
那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像是老师傅教训不听话的小徒弟般的意味。
“李墨,是吧?”
她微微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俩和旁边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工友能听见。
那声音里的冷意,几乎能把人的耳朵冻伤。
“可算逮到你了。”
我的脸,“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所有的血液,都咆哮着冲上了头顶。
羞耻、狼狈、惊悸、难堪……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烧红的铁水,在我胸腔里翻滚、灼烧,几乎要让我失控。
旁边工友们的窃窃私语,和那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嗤笑,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了过来。
她揪着我耳朵的手,并没有立刻松开。
反而,又微微用了点力,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像一个无声的、带着惩罚意味的警告。
然后,才猛地松开。
冰凉的触感离开,那被揪过的地方,***辣地疼,连着半张脸都是麻的。
她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重新戴上了她那副副厂长的冰冷面具。
她的声音扬了起来,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对着所有人说:
“看你这散漫的样子!上班时间,开会溜号,成何体统!”
“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她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径直朝着车间外走去。
那个藏蓝色的背影,挺拔,利落,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决绝。
老马赶紧冲过来,对着还在发愣的我又是使眼色又是推搡,低声催促:
“愣着干啥!还不快跟上去!李墨你……你小子祖坟冒青烟了还是怎么着?怎么惹上这尊活菩萨了?”
我僵在原地,直到旁边有人又推了我一把,才像个被人抽走了魂的木偶,机械地挪动脚步,跟在那片冰冷的背影后面。
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棉絮和粉尘的走廊。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她走在我前面,步子很快,一次头也没有回。
副厂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她推门进去。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得有些寒酸。
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两把老旧的木头椅子,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文件柜。
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味和一股新刷过油漆的刺鼻味道。
她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椅子,坐下。
然后才抬起眼,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看着我。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我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慌忙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把门关上。”
她说。声音平板,听不出喜怒。
我反手,笨拙地关上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走廊里隐约的噪音。
空间更小了,也更安静了。
安静得让我喘不过气。
她没有叫我坐。
我就那么直挺挺地、像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一样,干站着,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油污的解放鞋鞋尖。
时间,像蜗牛一样,一秒一秒,艰难地往前爬。
我听见她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杯盖磕碰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我听见她翻动纸张时,发出的“沙沙”声。
她一直不说话。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人难熬。
冷汗,顺着我的脊梁沟,一股一股地往下滑。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偷偷地瞟了她一下。
她正看着我。
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浓雾。
那里面,似乎有审视,有冷漠,还有一丝……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像是被压抑了很久很久的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忽然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平板的,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念一份与她无关的报告。
“李墨,一九六九年生人,一九八七年,高中肄业进厂,目前在二车间三组,负责锁边和部分机器检修工作。没错吧?”
我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最近三个月,你有两次迟到记录,一次早退。虽然每个月都能完成任务量,但良品率在你们小组里,只排中下。”
她看着桌上摊开的一份档案,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上面的字。
“工作效率,有待提高。工作态度,更是散漫!”
我无从辩驳。
这些都是事实。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厂里有厂里的规矩。”
她放下档案,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来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既然我来了,以前那些歪风邪气,都得给我改一改。尤其是你这种,在厂里混了几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老油条。”
老油条?
我心里,像是被针尖狠狠地刺了一下,涩得发苦。
“从今天起,你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下达一道军令。
“总厂最近催一批出口欧洲的急货,质量要求非常高,不能出任何差错。我看了,车间里那几台老式的飞人牌缝纫机,就你还会修一点。今晚,你留下加班,把那几台老机器,全部给我检修一遍,上好油,调试好。必须确保明天生产线能全力运转。”
她根本不是在商量。
而是在下达一道不容反抗的命令。
“听到没有?”
见我没反应,她加重了语气,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我还能说什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何况,她是副厂长,我是小工人。
我只能点头:“……听到了。”
“出去吧。”
她重新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个需要敲打一下的、无足轻重的零件,已经处理完毕。
“晚上我会亲自去检查。”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逃出了那间让我快要窒息的办公室。
带上门,靠在走廊冰凉的白灰墙上,我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
后背的工装,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走廊那头,有几个工友探头探脑,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这一下午,我过得浑浑噩噩。
踩缝纫机的脚,好几次都踩错了节奏,针脚歪歪扭扭,被小组长指着鼻子骂了几句。
每次车间的门被人推开,我的心都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惊跳一下,生怕进来的是那个清冷的身影。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和同情。
偶尔有几句窃窃私语飘进耳朵里,无非是:
“李墨这小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就让新厂长给盯上了?”
“可不是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揪耳朵,这下有他好果子吃了。”
“你们说,他俩以前是不是有啥过节啊?”
我什么也解释不了。
难道我要告诉他们,这个新来的、看起来像冰山一样的女厂长,曾经是我连碰一下手都会脸红心跳的姑娘吗?
我怕说出来,他们会笑掉大牙。
傍晚,下工的***终于像天籁之音一样响了。
工友们说笑着、抱怨着,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
我磨磨蹭蹭地收拾着自己的工具台,不想走。
或者说,是不敢走。
“墨子,你他娘的真留下加班啊?”
同组的大刘凑了过来,他是我在厂里关系最好的伙计。
他从自己的饭盒里,摸出半个冷掉的白面馒头,塞到我手里。
“喏,先垫垫肚子。我说你这运气……真是绝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你这儿来了,还烧得这么旺。”
我苦笑了一下,接过馒头,心里有点暖。
“谢了,刘哥。”
“哎,我说,”大刘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一脸八卦,“那新来的赵副厂长,啧啧,盘靓条顺,就是太冷了,跟个冰块儿似的。你以前……真认识她?”
我心里猛地一刺,含糊道:
“……中学同学,很多年没见了。”
“同学?!”大刘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那这……这岂不是……哎呀***!李墨你小子,有戏啊!这叫什么来着?久别重逢!破镜重圆!”
“滚蛋!”
我被他说得心烦意乱,一把将他推开。
“别他妈胡说八道了!”
“嘿嘿,恼羞成怒了不是?”大-刘也不生气,嘿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得,那你慢慢修,哥们儿先撤了!等你好消息啊!”
说完,他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走了。
车间里,很快就空了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
巨大的空间,显得格外空旷和安静。
只有头顶上几盏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我打开几盏检修灯,昏白的光线,照亮了我这一小片区域,车间的其他地方,都隐没在巨大的、昏暗的阴影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我拖出那几台老旧的“飞人”牌缝纫机,拿出工具盒,开始一台一台地检修。
上油,调试针距,紧固松动的螺丝,更换磨损的皮带。
这些机械活,***了快十年了,熟练得就像是身体的本能。
手指几乎可以不经过大脑,就自动地操作着扳手和螺丝刀。
可我的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
赵雪。
赵雪。
赵雪。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了锈的钉子,死死地钉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以为,经过十年的风吹雨打,它早就和我腐朽的青春烂在了一起,忘了疼。
可今天,她猛地出现,就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又把这枚钉子,狠狠地往我骨头里砸了一下。
那股子钝痛,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变了。
又好像没变。
眼睛还是那样亮,看人时,仿佛能直直地看到你心里去,让你无处可藏。
可她整个人,都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冰。
那股子冷冽和威严,是十年前那个爱笑的、会因为一道数学题跟我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女,完全没有的。
她恨我吗?
一定是恨的。
我能感觉到。
恨我的不告而别,恨我的杳无音信,恨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可她为什么偏偏要来到这里?
是巧合?
还是……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
别自作多情了,李墨。
人家现在是管理几百号人的副厂长,前途无量的大学生。
而你,只是一个三十多岁、一事无成、连个老婆都讨不上的穷酸工人。
云和泥的差别,从未改变,甚至比十年前更大了。
她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难堪,罚我加班,不就是最明确的信号吗?
她在划清界限。
她在告诉我,李墨,看清楚你自己的位置。
过去的,都过去了。
对,就是这样。
她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扳手和螺丝上。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淌。
窗外的天,早就黑透了。
巨大的玻璃窗上,映出了我一个人,在灯下孤独忙碌的影子。
晚风吹过高大的厂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晚上九点,也许是十点。
那几台老机器,都已经被我检修得差不多了。
我正拿起最后一块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机身上的油污。
嗒,嗒,嗒。
那熟悉的、清脆的高跟鞋声,在寂静的走廊外,由远及近。
我的心,猛地一提。
攥着抹布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她真的来检查了。
脚步声,在车间门口停下。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赵雪站在门口。
依旧是白天那身藏蓝色的工装裙,只是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米色风衣,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柔?
我一定是疯了。
她的目光,扫过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车间,最后,落在了我身上,以及我身边那几台被擦拭得锃亮、显然已经检修完毕的机器上。
她没说话,一步一步,朝我走了过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车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扣人心弦。
我放下抹布,从机器后面站起身,双手在裤子上紧张地擦了擦,垂在身体两侧,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修好了?”
她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有点哑,不像白天那么清亮,带着一丝疲惫。
“嗯,都检查过了,明天用,没问题了。”
我低声回答,依旧不敢看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