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晚秋,树上的黄叶带着对秋季的留恋,纷纷飘零,落在地上混入尘土,将从前的事掩盖珍藏。
风有几分凉,透过窗缝钻进了书房,从门中进来一位举止端庄的妇人,她头顶梳着高髻,最上头扎着几只花钗,旁侧挂着步摇簪,她每走一步,步摇轻轻晃动,显得格外贵气。
叶三娘稳步走近,脸上并未擦脂抹粉,配上一双柳叶眼雅静素然,她将一碗刚盛出的乌鸡汤放置在桌案上,陪在楚伯清身侧。
“老爷歇歇吧,近日天寒,今日难得旬休,不必如此操劳。”
楚伯清见状放下公物主动迎上前去:“你既己有孕在身就多休息,身旁多跟些人,不必为***劳。”
叶三娘被扶着坐下,摇头叹息:“多谢老爷叨劳,虽公务繁忙,但也要注意身体,我有事相商便遣散了下人。”
“夫人请说。”
纠结万分,叶三娘终是开口说道:“求老爷帮我一个忙,待怀中胎儿出生后,寻个理由将其送出府,隐姓埋名,十五年后再将其接回。”
听此,楚伯清脸色瞬间一变,气愤的说道:“这是为何?”
几日前,太医为叶三娘诊脉时发现她己有身孕且身重奇毒,好在此毒只攻击胸肺,平日里就是胸闷喘不上来气,但此症状会越来越严重,不定哪天就因喘气困难闷死了。
但好在此毒不会对胎儿造成影响,不过若是想顺利诞下也并非易事,楚伯清本是不愿三娘受如此大罪,可腹中胎儿皆是一条人命怎能杀害,况且得子实属不易,三娘驾鹤西去前也想留下这个孩子。
如今孩子都留得,却要送此远去,实在难以接受。
“虽然不出意外我还能活下去,但之前中毒之事定然是有人故意所致,如今凶手并未查出,孩子待在府中我实在放心不下。”
叶三娘本是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泪痕,眼睛微微红肿,叫人甚是怜惜。
楚伯清实在不忍看她流泪,可此事太过荒唐,堂堂户部侍郎要将亲生骨肉送出府,一别便是十几年,试问天下父亲谁能接受呢?
他毅然决然的拒绝:“不可,即便是送出去了,他回来会不曾怨我?”
“她回来得知真相时 ,便会明白你我的一番苦心,我可向老爷保证,这十五年定有不少变故,其期一过,老爷便可接回,但求老爷成全我死前遗愿。”
叶三娘双眼己被泪水充斥,顺着脸颊倾泻而至,白纸一般的唇色,因哭泣而红透的眸子,以及那誓死如归的眼神。
“哎呀,怎连‘死前遗愿’这西字都说出来了?”
楚伯清心中拥堵,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理由,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老爷只知我为叶三娘,自小父母双亡,可不知我祖父并非我祖父,我所死爹娘也并非亲爹娘,我的身世如今还不便告诉老爷,但我中毒以及我死都是事态所致,也是必然所趋。
我让孩子在外,也是怕他受我连累,受到不必要的伤害,老爷应是明白我的一番苦心的。”
“你又这是何必呢?”
楚伯清扬袖坐下,虽心中仍有不舍,可若真能保住腹中胎儿性命,不同于嫡子当年出生百天便夭折,做些牺牲是值得的,但愿这孩子在未来不会怪自己。
楚伯清此时也己同当年一般老泪纵横,用帕子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
“云溪,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今日与父亲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但上一次见还是在八年前母亲葬身火海那一晚,一切都好似梦境,将鲜黄明亮的眸子随着那场大火瞬间吞没。
一场烈风吹拂着空气中焦灼的余温,混杂着残留的玉兰花香,院中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寂静。
当年有下人称亲眼所见叶三娘与外男私交甚密,叶三娘怀孕己经一月有余,可一月前楚伯清公务繁忙应一月当值不可能在府,按照这个理由推断叶三娘与人苟且,云溪也并不是户部侍郎的亲骨肉,要检举叶三娘的行事。
当时梅氏也在旁侧,开口说道:“你这奴才,休要胡说,众人皆知,老爷与夫人伉俪情深,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
下人惶恐,开口认定此事:“小的不敢欺瞒啊!”
“老爷,你最了解叶姐姐,一定要将此事彻查清楚还她一个清白。”
叶三娘眼神淡漠,不知是因为本虚弱还是己看淡一切,脸上没有一丝颜色:“不必了,恳求老爷责罚。”
她以磕头谢恩。
楚伯清一改平时的秉公处事,抖抖衣袖很是气愤:“叶三娘你!
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没想到能出现在我堂堂户部侍郎府里,真是可笑。
叶三娘为人品行不端,和外男苟且,将其囚与后院,其刚诞下的女儿,遣出府自生自灭吧。”
但其实楚伯清心里清楚,那日诊脉的大夫说是己有身孕,那时应是两月有余,但若是按下人所说,应是认为那日说的是一月有余。
本是漏洞百出之事怎会不仔细调查,既然三娘己经承认,就为之前两人商量之事寻个由头吧。
他说完便走了。
梅氏不可置信的看向叶三娘:“叶姐姐,这是真的吗?”
但并未有人回应。
三娘以其罪名困于后院,虽说是困,但那都是演给他人看的罢了,他并未限制三娘出府的自由,还每日派身边人秘密送去补食,院中虽与从前不大一样,但是样样不缺。
而谁也没想到,三年后随着一场大火,一切都化为灰烬。
三娘所在的后院到处都是残花败柳,吵闹声也不在,只剩人们踩在枯枝上传来的清脆吱哑声。
乌云漂浮在天空上侧,但总归是抵不过风的驱赶,最终散落开来,一阵闷哼像是几经挣扎终于脱离痛苦的病人,现在得以安舒。
留下的只有久久回不了神的父女两人,站在空荡荡的院中停滞流泪。
这的确和吴嬷嬷说的一样,看来此事上楚伯清做不了假。
但至于父亲母亲交谈之事,亲生父亲是否就是面前之人,吴嬷嬷并未提及,此话也做不了真。
她眉心紧蹙,即便有些事她都提前知晓,但猛然提及还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抱有怀疑的态度说:“所以,您就是我的父亲?”
若这是真的,云溪实在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事实,这个结果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当年的事情还有太多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你若恨我,我不怪你,但求你给为父一个机会弥补。”
“恨自是没有,我只是想问当年母亲之死与您是否有关?”
他似是不太愿意回想,满是遗憾的摇摇头。
“我也不知,但你母亲说这十五年必会有大事发生,定然这也是其中一件吧。”
他起身叹息,拿出书柜木匣里的一封信件递给云溪,“这是你母亲死前给你留得信,说务必要让你亲启。”
云溪小心翼翼的接过,打开了信封。
信上所写,字字诛心。
“见字如见吾,见此信时,母亲早己去也,伴你无非寥寥数日,实为母之憾。
恐有误,特留此信。
莫怪于父,若深感疑虑,可找你魏宗门义姐李应空,她会将我的身世全数告知与你,务必还母真相,只因背后不止于吾。
其下所有,只愿吾女康泰长乐,岁岁安澜。
其母叶三娘。”
这封信应当是真的,虽并未与母亲通过信,但吴嬷嬷随两个孩子出府时带出来了一些母亲所攥之书,字迹云溪是认得的。
但说到底,云溪与母亲这一生的见面时间只在刚出生那几日与死去那日,可如今看到这封信却因血脉相连心中感受疼痛。
这一笔一顺能够清楚想象,当年她病症严重之时,在几乎无法握住笔的情况下写下了这封诀别信。
母亲亲自留信,父亲此态看起来也并非假装。
但云溪心中还是有说不清的感情,当年说丢就丢,如今说回就回,还找了个十分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了保护自己。
云溪的思绪混乱不愿多想,此刻的心情又是用言语难以形容,不知是喜是悲,但既然要完成母亲最后的心愿,定是要接触案件参与进来,看来做这个大小姐的确是不二之选。
窗子敞着,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刺眼的阳光终是射了进来,温暖了整个桌案,也温暖了整个府邸。
云溪不大自然地开口,究竟还是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大人,既然母亲特意嘱托我确实不好推辞,但···”楚伯清脸上的神色由悲变为喜,不等云溪说完话,己经迫不及待的安排上了:“太好了,你如今就住在这忠瑞伯府,父亲往后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明日便告知天下人,我家的嫡女找回来了。”
云溪本是想回去,但看着父亲如此激动的样子怔愣了片刻,思索着。
户部侍郎敢将此事告知天下,在其中并不会有其他杂念,要不然这就是欺君之罪。
云溪看不透,她从未了解过这位父亲。
但此事为真意味着当年之事就更有隐情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要追查到底。
随着光照进一碗透着嫩绿的茶盏,书房响起了楚伯清开怀的笑声,而对面座椅上的云溪暗淡目光中也多了一轮光圈。
凉风吹散了艳阳,忠瑞伯府的一草一木皆随风而过,吹散了头顶的乌云,也引出了无数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