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
暮春时节,乌镇笼罩在一片濛濛烟雨里,青石板路被雨水润得发亮,倒映着两侧乌篷船的剪影。
镇子东头的“沈记布庄”,此刻正透出昏黄的烛火,混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显得格外安宁。
沈砚秋坐在柜台后,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吴越剑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纸页。
他今年十七岁,是布庄老板沈仲山的独子,生得眉目清秀,只是性子偏静,平日里不爱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反倒对这些江湖故事、拳脚功夫格外上心。
“砚秋,把窗边的灯笼挂高点,夜里雨大,别让过路人看不清路。”
里屋传来沈仲山温和的声音,伴着布料翻动的窸窣声。
“知道了爹。”
沈砚秋应了一声,合上书起身。
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摘挂在廊下的灯笼,手指触到灯笼竹骨时,忽然顿了顿——这灯笼是去年他亲手做的,竹骨打磨得光滑,可此刻指尖却摸到一丝异样的粗糙,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
他皱了皱眉,凑近看了看,灯笼侧面果然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用利器不经意间划下的。
这乌镇向来太平,除了偶尔来些走南闯北的货郎,鲜少见到带兵器的人,怎么会有这种划痕?
“发什么呆呢?”
沈仲山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鬓角己有些斑白,脸上带着常年和气生财的笑意,“雨要下大了,赶紧挂好,咱们也该歇着了。”
沈砚秋把灯笼挂好,回头道:“爹,这灯笼上有划痕,像是被刀划的。”
沈仲山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走上前看了看,伸手摸了摸那划痕,眉头微蹙:“许是哪个孩子顽皮,用石子划的吧,别多想。”
他说着,拍了拍沈砚秋的肩膀,“你呀,就是看那些江湖话本看多了,总觉得处处是凶险。
咱们乌镇,哪有那么多事。”
沈砚秋“哦”了一声,心里却没放下。
他知道父亲向来谨慎,可刚才父亲的眼神,分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父女俩关了店门,沈仲山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闩,才带着沈砚秋走进后院的厢房。
这布庄是祖上传下来的,前店后宅,后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角落里种着几株玉兰,此刻被雨水打湿,花瓣沉甸甸的。
沈砚秋的房间在东厢房,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夜里发高烧,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父亲在跟一个陌生的黑衣人说话,提到了“玉佩”、“洗月”、“百年之约”之类的词,当时他以为是梦,可后来每次问起,父亲都只说他烧糊涂了。
还有他胸前这块玉佩。
自他记事起,这块玉佩就一首贴身戴着,是一块羊脂白玉,却只有半块,形状像是被人从中间劈开的,断口处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半个模糊的“月”字。
父亲说这是沈家的传家宝,让他无论何时都不能摘下来,可问起另一半玉佩在哪,父亲却总是含糊其辞。
“难道……咱们家真的跟江湖上的事有关?”
沈砚秋喃喃自语,伸手摸了***前的玉佩,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断口处的棱角硌着皮肤,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紧,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雨声淅淅沥沥,掩盖了不少声音,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几道极轻微的脚步声,正绕着后院的围墙移动。
“谁?”
他低喝一声,顺手抄起枕边的一根木棍——那是他平时用来练习扎马步时拄着的,此刻倒成了武器。
外面没有回应,脚步声却停了。
沈砚秋握紧木棍,悄悄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后院里空荡荡的,玉兰树的影子在风雨中摇晃,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他刚才明明听到了声音,绝不会错。
他正想再仔细看看,忽然听到前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店门被人踹开了!
紧接着,是父亲惊怒的喝声:“你们是谁?!
擅闯民宅,不怕王法吗?!”
“王法?”
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在这乌镇,老子的话就是王法!
沈仲山,别装糊涂了,把东西交出来,饶你父子俩一命!”
沈砚秋浑身一震,是冲父亲来的!
他顾不上多想,拉开房门就往前院冲。
刚跑到月亮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冰凉——前院的空地上,站着五个黑衣人,个个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双凶神恶煞的眼睛,手里都握着明晃晃的钢刀,刀身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寒光。
父亲沈仲山被两个黑衣人按在地上,嘴角流着血,眼神却依旧倔强。
“爹!”
沈砚秋目眦欲裂,举着木棍就冲了上去,“放开我爹!”
“不知死活的小子!”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冷笑一声,侧身躲过他的木棍,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
沈砚秋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胸口像是被巨石砸中,顿时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口血,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砚秋!”
沈仲山嘶吼着,拼命挣扎,却被黑衣人死死按住。
那高大的黑衣人走到沈砚秋面前,用刀鞘挑起他的下巴,眼神阴鸷地打量着他:“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
沈仲山,我再问一遍,那半块‘月魂佩’在哪?
别逼我们动手。”
月魂佩?
沈砚秋心里一咯噔,难道他们要找的是自己胸前的玉佩?
沈仲山喘着粗气,怒视着黑衣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沈家世代卖布,哪有什么玉佩!”
“嘴硬!”
高大黑衣人冷哼一声,对旁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搜!
给我仔细搜!”
两个黑衣人立刻冲进里屋和后院,翻箱倒柜的声音、瓷器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砚秋躺在地上,看着父亲被打得嘴角溢血,看着自家世代经营的布庄被肆意破坏,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片刻后,一个黑衣人跑了出来,手里拿着沈砚秋放在床头的那本《吴越剑谱》,骂道:“老大,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破书!”
高大黑衣人接过剑谱,随手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眼神愈发凶狠:“沈仲山,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举起钢刀,刀刃首指沈仲山的脖子,“最后问一次,交不交?”
沈仲山闭上眼,咬着牙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想从我嘴里套话,痴心妄想!”
“好!
好得很!”
高大黑衣人怒极反笑,“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先杀了你儿子,看你说不说!”
说着,他猛地转身,钢刀带着风声,朝着地上的沈砚秋劈了下来!
“不要!”
沈仲山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按住他的黑衣人,朝着沈砚秋扑了过去。
“噗嗤——”刀锋入肉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沈砚秋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扑在自己身上,那把锋利的钢刀,深深***了父亲的后背。
鲜血瞬间染红了父亲的藏青色长衫,像一朵妖艳的花,在雨水中迅速晕开。
“爹——!”
沈砚秋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
沈仲山艰难地回过头,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急切和不舍。
他颤抖着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沈砚秋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砚秋……拿着……去……去寻……青云盟……找……找盟主……柳长卿……告诉他……月魂……合璧……洗月……现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渐渐涣散,最后看了沈砚秋一眼,手无力地垂落,再也没了声息。
“爹!
爹!”
沈砚秋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高大黑衣人抽出刀,看着沈仲山的尸体,啐了一口:“不识抬举!”
他目光扫过沈砚秋,注意到他怀里露出的油布角,眼睛一亮,“东西在他身上!”
两个黑衣人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抢。
沈砚秋猛地回过神,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死死抱住怀里的油布包,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知道,这东西一定很重要,是父亲用命换来的!
“滚开!”
他嘶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一个黑衣人,转身就往后院跑。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高大黑衣人大怒,挥刀追了上来。
沈砚秋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雨水打在脸上,混着泪水和血水,视线一片模糊。
他看到院墙角落有一个狗洞,那是小时候他和邻居家孩子偷偷挖的,后来被父亲用石头堵上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缝隙。
他想也没想,扑到墙边,用尽全力搬开石头,忍着身上的剧痛,硬生生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身后传来黑衣人的怒骂声和脚步声,他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镇外跑去。
雨更大了,冲刷着乌镇的青石板路,也冲刷着沈砚秋脸上的血迹。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还有胸前那块温热的玉佩,父亲最后那不舍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爹……”他哽咽着,脚下却不敢停,“我一定会找到真相的……一定会为你报仇的……”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砚秋咬紧牙关,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中。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在等着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在江南烟雨中安稳度日的少年沈砚秋,己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要去揭开百年秘密的复仇者。
烟雨江南的夜,注定无眠。
而属于沈砚秋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