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平安京郊外的山道上,樱花正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盛开,又随风凋零。
粉白色的花瓣如同无声的雪,覆盖了石制的鸟居,
也落在神社那经过长年累月踩踏而变得光滑的石阶上。神社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简朴。
入口处悬挂的木牌上,用古朴的字体写着“结缘神社”四个字。
沙……沙……轻微而富有节奏的扫地声,是此刻庭院中唯一的声响。
千草见绪身着一身白色的“千早”,内衬是绯色的袴,宽大的袖口被一根束带系起,
方便劳作。她握着竹制的扫帚,正一丝不苟地将落樱与尘土扫到一处。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此地的神明。一辆华丽的牛车停在了神社外,车帘被侍从掀开,
走下来一对年轻的男女。男子的狩衣以名贵的丝绸织就,上面的云纹刺绣精致非凡。
女子则穿着绚烂的十二单,层层叠叠的色彩在春光下流转,如同盛开的牡丹。
他们是京中身份尊贵的公卿之子与公主。见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躬身行礼,并未言语。
在她的世界里,那两位贵人的手腕上,各有一条鲜红色的丝线延伸出来。两条线在空中交汇,
缠绕,但光芒却有些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位年轻的公卿站在公主面前,
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发出一声苦恼的叹息。“公主殿下……今日春光正好,
不知……”他的话语,消散在了风里。公主只是安静地站着,看着满树的樱花,
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见绪放下扫帚,走上前去。她从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樱树上,
折下一小枝,上面还沾着清晨的露水。“这位大人。”她的声音,如同山间的清泉,
平静无波。她将那枝樱花递了过去。“公主殿下所作的和歌中,最为钟爱的,
便是‘樱’的意象。”“咏叹其盛开之绚烂,亦感怀其凋零之迅疾。”年轻的公卿先是一愣,
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他接过那枝樱花,郑重地向见绪行了一礼,然后转身,
将它呈给了公主。“公主殿下,请看此花。虽命数短暂,却在此刻,
为您我绽放了它此生最美的姿态。”公主的眼中,终于漾起了一丝温柔的涟漪。
她接过了那枝樱花。在见绪的视野里,那两条原本黯淡的红线,缠绕得更紧了,
线中所流淌的光芒,也随之明亮了数分。牛车缓缓离去。神社的角落里,
两位前来祈愿的平民女子正小声交谈着。“看见了吗?那位就是结缘社的巫女大人。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听说藤原大人家的三公子,也是得了巫女大人的指点,
才与心上人喜结连理的。”“传闻巫女大人的双眼,
能直接看到产灵大神亲手编织的命运之线呢。
”“真想请她也为我看看啊……”见绪没有理会那些议论声,她只是重新拿起扫帚,
继续清扫着庭院。太阳西沉,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前来祈愿的人们陆续散去。
神社的木门被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夜,降临了。见绪点燃了神殿内的烛火,
昏黄的光芒在空旷的房间内轻轻摇曳。她脱下那身象征着神圣职责的白色千早,
换上朴素的寝衣。烛火下,白色的袖口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了她纤细而白皙的手腕。
一根红色的丝线,连接着她的腕部。和她白天所见的那些线一样,鲜红,纤细。只是,
这根线是断裂的。它没有延伸向任何地方,只是孤零零地从她的皮肤中生出,
然后在一指长的地方,戛然而止。断裂的末梢,呈现出一种被灼烧过的、枯萎的焦黑色。
它随着见绪手腕的轻微动作,在空中无力地、轻轻地晃动着。没有连接的彼端。
没有指向的未来。庭院里,晚风吹过,又是一阵樱花瓣无声地落下。春日短暂,
平安京很快便迎来了连绵不绝的梅雨季节。
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灰色布匹所笼罩,细密的雨丝不知疲倦地落下,
敲打着结缘社古老的桧木屋顶,发出沙沙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神社的香火,
也因为这恼人的天气而变得稀疏起来。见绪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
在地面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这样的天气里,她眼中的红线似乎也沾染了湿气,
光泽变得暗淡。一对前来避雨的年轻商人夫妇,他们手腕上的红线紧密相连,
但在雨幕的映衬下,那红色也显得不那么鲜活了。她正有些出神,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神社的鸟居之下。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他没有乘坐牛车,也没有侍从跟随,
只是独自一人撑着一把古旧的油纸伞,踩着石阶缓缓走来。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角和草鞋,
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像是雨后的竹林一般,干净而清冷。
他身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藏青色狩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布带束在脑后,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潭。男子在神社的屋檐下收起了伞,
将伞骨上汇聚的雨水细心地抖落在石阶之外,才将伞靠墙放好。他似乎并不是来祈愿的,
更像是单纯地为了躲避这场越下越大的雨。见绪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了他的手腕上。然后,
她微微一怔。那里……什么都没有。不是红线黯淡,也不是红线纤细。而是彻彻底底的,
空无一物。就像一块从未被画师落笔的白绢,干净得……令人心慌。这是她有生以来,
第一次见到“完全没有红线”的人。仿佛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被结缘之神“产灵”所遗忘,
被整个因缘的法则所排除在外。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向她微微颔首,
算是打了招呼。“打扰了。”他的声音和他的气质一样,清淡,没有什么起伏。说完,
他便走到廊下的另一端,从怀中取出一卷古老的卷轴,安静地读了起来,
似乎完全不在意身旁这位传说中的“结-缘巫女”。见绪有些失神。她第一次,
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类”感。自己是红线断裂的“无缘之人”,
而他,是连红线都不曾拥有的“无缘之人”。他们都被这个由无数根红线交织而成的世界,
无情地排斥在外。雨,一直在下。见绪没有再说话,男子也没有。整个下午,
神社的廊下就只有雨声,和男子偶尔翻动书卷的轻微声响。
但见绪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往日里,即便是独自一人,
她也会被那些纷乱的、属于别人的红线所包围,时刻提醒着她的“不同”与“孤独”。
而现在,身旁这个男人的存在,就像是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隔绝了所有红线的结界。
在这里,她不是什么能看透命运的巫女。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在雨天发呆的女孩。
雨势渐歇时,男子收起了书卷,起身准备离开。“今日多有叨扰。”他再次向见绪行礼。
“无妨。”见绪也起身回礼,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您……不住在京中吗?
”“只是个四处游学的浪人罢了。”男子淡淡地回答,“我叫影山静真。”“千草见绪。
”静真点了点头,撑开油纸伞,走入了雨幕之中。见绪站在廊下,
看着他那藏青色的背影消失在山道的尽头。从那天起,影山静真成了结缘社的常客。
他总是在午后,带着一卷书,来到神社的廊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他从不为姻缘祈祷,
也从不探问见绪的能力,更不曾像其他人那样,用带着敬畏或好奇的眼神看她。在他眼中,
她似乎就只是一个同样住在这座安静神社里的普通女孩。他们开始交谈。
从《古事记》中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的神话,
聊到流传于乡野间的、关于“百鬼夜行”的传说。静真懂得很多,
尤其是那些关于神鬼异闻、咒术禁忌的古老知识,连见绪都闻所未闻。
他说起遥远山林中的木魅,
会模仿旅人的声音将其诱入密林深处;说起寄宿在古老琵琶中的付丧神,
会在月圆夜弹奏出无人听过的哀婉曲调。见绪听得入了迷。
她那颗因为“断缘”而早已习惯了孤独与冰冷的心,开始在这个同样孤独的男人面前,
悄然融化。她想,或许,神明终究是仁慈的。祂虽然斩断了她的缘,
却又安排了另一位“无缘之人”与她相遇。这或许……就是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
别样的“缘分”吧。日子在连绵的雨水中,一天天过去。见绪开始期待午后的到来。
期待着那个藏青色的身影,撑着油纸伞,不急不缓地踏上石阶。静真依旧话不多,
但他们之间的沉默,却不再是空无一物的寂静,而是充满了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有时,
见绪会为他沏上一杯热茶。静真则会从行囊中,
取出一小块用竹叶包裹着的、味道清甜的和果子作为回礼。
那不是京中点心铺里能买到的精致糕点,带着一种山野间朴素的香气。见绪小口地吃着,
甜味在舌尖化开,一直蔓延到心里。一天,雨后初晴。
空气中满是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静真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书卷,
而是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今日天气正好,不去林中走走吗?”他向见绪发出了邀请。
见绪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点了点头,换下了行动不便的巫女服,
穿上了一身便于行走的素色小袖。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了神社的事务,而是为了自己,
走下那段不知走过了多少遍的石阶。山林里的空气比神社中更加湿润清冽。
静真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一种不知名的野花的名字,
也能从鸟儿的鸣叫声中,分辨出它们的种类。他在一处背阴的、长满青苔的岩壁前停下。
“看。”他指着岩石的缝隙。那里,
生长着几-丛极为罕见的、如同绿色星辰般小巧玲珑的苔藓。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
它们舒展着身体,散发着微弱而温柔的荧光。“这是‘光苔’,
只在最洁净、最幽暗的地方才能寻到。”静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见绪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柔软的、带着凉意的苔藓。那微弱的光芒,
仿佛也顺着她的指尖,流淌进了心里。他们走到一处溪流边坐下。
静真从怀中取出一片宽大的树叶,卷成卷,放在唇边。一段古老而悠扬的调子,
便从叶片中流淌出来。那曲调不似京中乐师们演奏的雅乐那般华丽繁复,它简单、纯粹,
带着山林的寂寥,溪水的呜咽,和风穿过竹叶的叹息。见绪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结缘社的巫女,忘记了自己手腕上那根断裂的红线,
也忘记了那些纷繁复杂、属于别人的命运。她只是千草见绪。一个正在听着心上人,
为自己吹奏叶笛的普通女孩。一曲终了。静真放下树叶,看着她。“这首曲子,没有名字。
”他说,“是我自己编的。”“很……很好听。”见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那天回去之后,见绪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手腕上的红线不再是断裂的。它延伸出去,
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连接到了另一只温暖的手上。那只手的主人,
有着和影山静真一样沉静的眉眼。醒来时,天还未亮。见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根红线,依旧是断裂的,末梢依旧是那副被灼烧过的、枯萎的模样。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这才惊觉,自己那颗沉寂了十几年的心,
竟然已经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一个几乎一无所知的男人,陷落到了如此地步。
她感到了一丝恐惧。为一个“无缘之人”动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她和他,
就像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即便此刻靠得再近,
也终究没有那个名为“命运”的交点。这样的靠近,最终会通向何方?从那天起,
见绪在面对静真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静真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他没有多问,只是依旧每天午后来到神社,安静地读书,偶尔和她说上几句话。只是,
他带来的和果子,换成了她似乎更喜欢的、带着微苦的抹茶口味。他吹奏叶笛的次数,
也变多了。那悠扬的曲调,总是在见绪心烦意乱的时候响起,像一只温柔的手,
安抚着她纷乱的思绪。见绪的心,就在这甜蜜与痛苦的反复拉扯中,越陷越深。
她甚至开始产生一种奢望。或许……或许神明是仁慈的。或许,她和他,
真的就是一种不被世人所理解的、超越了红线束缚的特殊“缘分”。她愿意赌上一切,
去相信这个可能。日子在梅雨与初夏的交替中悄然滑过。
见绪最终还是无法抗拒内心的真实感受,她放下了那些关于“缘分”的疑虑与恐惧,
选择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之中。她与静真之间的氛围,变得越发融洽。有时候,
见绪会拿出针线,为静真缝补他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狩衣上磨损的袖口。而静真,
则会用灵巧的双手,为她削出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鸟。这一切,
都像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心意相通的恋人。只是,他们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仿佛都在享受着这份无需言明的默契。然而,就像是最晴朗的天空,也会有流云遮蔽。
一些微小而怪异的细节,开始如同水面下的暗影,不经意间浮现。一个夏日的午后,
一位来自京中大社的、德高望重的老宫司前来结缘社参拜。他已年过八旬,步履蹒跚,
但精神矍铄。见绪在为他奉茶时,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红线。那根线已经变得十分黯淡,
但依旧坚韧。它的另一端,并没有连接到任何人身上,而是跨越了空间的阻隔,
指向了京郊的一处墓园。见绪知道,那里长眠着老宫司早已亡故了数十年的妻子。
他们的缘分,跨越了阴阳。可这一次,见绪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那根维系着生者与死者羁绊的红线,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透明。
就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 绽放着最后的光芒。见绪的心中,
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巨大的疑惑。红线,难道不只是代表“缘分”的深浅吗?
为何……还会呈现出一种“生命力”即将耗尽的状态?几天之后,
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从京中传来。那位老宫司,在睡梦中安详地离世了。
人们都说他是寿终正寝,是去与他心爱的妻子团聚了。唯有见绪,站在神社的廊下,
看着那条彻底消散、化为虚无的红线,心中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寒意。
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红线”,维系的或许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它更像是一种……灵气的连接。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支撑的体现。这个想法,
让她不寒而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自己那根断裂的红线,又意味着什么?又过了几日,
是一个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如同流水般洒满庭院。见绪结束了晚间的祈祷,
准备返回寝屋时,却听到庭院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闷哼。是静真。
他不知为何深夜还留在神社里。见绪循声走去,只见静真正背靠着一棵樱花树,单膝跪地,
一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在清冷的月光下,
见绪看到,他***在外的脖颈与手腕上,
正浮现出大片诡异的、如同墨汁般不断蔓延的黑色纹路。那些纹路仿佛是活的,
在他的皮肤下游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静真!”见绪惊呼出声,快步跑了过去。
“你怎么了?”“别过来!”静真抬起头,声音嘶哑而痛苦。他的脸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