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流阅书苑!手机版

您的位置 : 首页 > 凤栖朱门缘

第2章 粥棚对

发表时间: 2025-10-29
北风卷地,濠州城的冬日,寒意刺骨。

自于皇寺外那日己过去月余,朱重八终究没能在那佛门清净地久留。

寺中粮秣本就紧张,他一个外来挂单的行脚僧,无根无基,又因性子倔强,不惯知客僧的颐指气使,不多日便被寻了个由头,半劝半赶地逐出了山门。

世道茫茫,他再次成了无主的飘萍。

只是这一次,心底深处,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锚点——那个被称为“马姑娘”的清澈眼神,和那个救了他性命的、温热的馍。

这念头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却顽强,在他饥寒交迫时,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也催生出一股不甘沉沦的力气。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漫无目的地流浪,而是有意无意地在濠州城内外,靠着给人帮短工、卖苦力,挣扎求存。

这一日,朔风凛冽,天色阴沉得像块脏旧的抹布。

城中流民较往日更多了些,个个面黄肌瘦,蜷缩在背风的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哀鸿遍野,莫过于此。

就在这时,城东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郭元帅家设粥棚了!

马姑娘亲自施粥!”

“快!

快去啊!

去晚了就没了!”

人群像忽然注入了活力,挣扎着、搀扶着,如同潮水般向城东涌去。

朱重八正扛着一袋不知名的重物,从码头往城里走,累得几乎脱力,闻声脚步一顿。

郭元帅?

是了,这濠州地界,如今说话最管用的,除了据城而守的郭子兴郭元帅,还有哪个?

那……马姑娘?

会是于皇寺前的那位吗?

心,没来由地急跳了几下。

他放下肩头的重物,那点微薄的工钱此刻似乎失去了吸引力。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人流的方向,挪动了脚步。

城东一片空地上,果然支起了几个简陋却结实的大棚子。

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锅下柴火熊熊,锅内热气腾腾,翻滚着浑浊却足以救命的粥汤。

米粮的香气在寒风中弥漫开来,对于饥饿的人们而言,这便是世间最勾魂的味道。

粥棚前,秩序还算井然,有手持棍棒的兵士维持着。

流民们排着长队,眼巴巴地望着前方,望着那个站在最大一口粥锅后的身影。

正是马秀英。

她今日穿着一身更显朴素的青色棉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斗篷,头上依旧没有任何珠翠,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发髻。

寒风吹得她鼻尖微红,她却毫不在意,手持长柄木勺,动作稳健地从滚烫的大锅中舀起一勺稠粥,小心翼翼地倒入面前老妪破口的碗中。

“婆婆,小心烫,慢些喝。”

她轻声叮嘱,语气温和。

那老妪千恩万谢,浑浊的老眼里噙着泪花。

马秀英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下一个等待施予的人。

她的动作不算快,却极其认真,每一勺都尽量舀得扎实,确保落到碗里的是能活命的粮食。

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冬日的寒风中凝成淡淡的白气,她却顾不得擦拭。

朱重八挤在人群边缘,隔着攒动的人头,一眼就看到了她。

是她。

于皇寺前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

那一刻的温暖,那一刻的尊严,再次涌上心头。

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对待每一个流民时那平等而关切的态度,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小姐,与他见过的所有富家女子、官家小姐都不同。

她身上没有骄矜,没有施舍者的高高在上,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本该如此的同理心。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终于,轮到了朱重八。

他站在粥锅前,有些局促。

数月来的风餐露宿,使他比在于皇寺时更加落魄,衣衫更是破烂不堪,身上还带着码头搬运留下的汗渍和尘土气。

负责盛粥的一个仆妇看到他,皱了皱眉,舀起一勺清汤寡水的粥,就要往他递过来的破碗里倒——那碗还是他沿途捡来的,缺了个大口子。

“等等。”

马秀英的声音响起。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朱重八脸上。

起初似乎并未立刻认出这个满脸尘灰、形容憔悴的汉子,但当她看到他那双深陷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时,微微怔了一下。

这双眼睛里的倔强和那日于皇寺墙角的那个青年,如出一辙。

是他。

马秀英心中了然,却没有点破。

她只是对那仆妇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亲自接过朱重八的破碗,手腕一沉,从锅底舀了满满一勺最稠厚的粥,稳稳地倒入他的碗中,几乎要溢出来。

“吃吧。”

她依旧是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粥的温热透过粗陶破碗传递到朱重八冰凉的掌心,更烫贴了他的心。

他看着碗中那比其他人都要扎实稠厚的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感激她的再次施恩,更感激她这不动声色的维护。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像在于皇寺外那样,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马秀英,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小姐,俺……俺不要施舍。”

此言一出,不仅旁边的仆妇和维持秩序的兵士愣住了,连排队等待的流民们也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年头,还有不要白食的傻子?

马秀英亦是微微一怔,握着木勺的手顿了顿,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讶异和探究。

她看着眼前这个站得笔首,尽管衣衫褴褛却努力挺起胸膛的青年,柔声问道:“为何?

这粥,本就是为了周济困苦。”

朱重八感到无数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让他如芒在背,但他强迫自己站稳,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马秀英:“俺有力气!

俺能干活!

求小姐给个活计,搬搬抬抬,俺什么都肯做!

俺用力气,换这碗粥,成吗?”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

这不是矫情,而是那日之后,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的念头——他朱重八,不能永远靠着别人的怜悯过活。

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挣一份堂堂正正活着的底气。

马秀英静静地听着,眼中的讶异渐渐化为一种更深层次的欣赏和动容。

在这乱世,易子而食的惨剧尚且时有耳闻,尊严往往是活下去之后才能考虑的奢侈品。

而眼前这个人,在濒临饿死的边缘,竟还能固守着一份用劳力换取食物的志气。

这绝非寻常流民所能及。

她想起养父郭子兴常感叹,军中虽众,却少有大志坚韧之士。

此人……她目光扫过粥棚旁堆积如山的粮袋和柴薪,又看了看朱重八虽然瘦削却骨架宽大、显然蕴藏着力量的身板,心中有了决断。

“好。”

马秀英点了点头,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赞许笑意,“既然你有此志气,我便依你。”

她伸手指向粥棚后方那堆积如小山的麻袋粮草和成捆的柴火,对旁边一个管事的头目吩咐道:“李头儿,让这位兄弟去那边帮忙搬运粮草柴薪。

告诉他怎么做,完工后,管他一顿饱饭,再……额外给他两个馍。”

“是,小姐。”

李头儿虽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朱重八闻言,眼眶猛地一热。

他强忍着,没有让那点湿意泛出来,只是重重地、如同立誓般抱拳,向马秀英深深一揖:“多谢小姐!

俺一定好好干!”

这一揖,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充满了感激和承诺。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便跟着李头儿走向那堆重物。

背影决绝,步伐坚定。

马秀英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看着他那与其他领了粥便蹲在一旁狼吞虎咽的流民截然不同的选择,心中波澜微兴。

这乱世,人命如草芥,多少人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而这个人,却像一块被泥沙包裹的顽石,在浊流中努力凸显着自己的棱角。

她重新拿起木勺,继续施粥,只是心思,偶尔会飘向棚后那个奋力劳作的身影。

棚后,朱重八仿佛不知疲倦般忙碌起来。

一袋袋沉重的粮食,压在他瘦削的肩头,让他脚步踉跄,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次次地往返搬运。

成捆的柴火,荆棘划破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和手臂皮肤,他也浑然不觉。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破衣,在他背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又在寒风中结成薄薄的冰凌。

他干得极其卖力,不仅仅是为了那顿饱饭和两个馍,更像是在证明什么,向马秀英证明,也向自己证明——他朱重八,值这碗粥,值这份工!

剧烈的劳作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腹中的饥饿感再次灼烧起来。

但他心中却有一股火在燃烧,那是被认可、被尊重的火,是靠自己双手挣取希望的火。

这火,支撑着他,让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寒冷。

期间,马秀英借着巡视粥棚秩序的机会,远远地看过他几次。

每次,都见他在埋头苦干,那股不遗余力的狠劲,让旁边监工的李头儿都暗自点头。

天色渐晚,领粥的人群逐渐散去。

粥棚也开始收拾家伙事。

朱重八终于搬完了最后一批柴火,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靠在一个粮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和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李头儿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好小子,是个能干活的!

走,吃饭去!”

依旧是稠厚的粥,但这一次,却多了两个实实在在的、金黄色的玉米面馍馍。

朱重八坐在棚户角落,捧着碗和馍,这一次,他吃得依然很快,却不再是濒死般的狼吞虎咽,而是带着一种完成承诺后的踏实与平静。

食物的味道,从未如此香甜。

正吃着,眼前光线一暗。

他抬起头,只见马秀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站在他面前,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巧的粗陶瓶。

“辛苦了。”

马秀英将陶瓶递给他,“这是些治疗擦伤的草药膏,你手臂上的伤,涂抹一下会好些。”

朱重八愣住了,看着那粗陶瓶,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被柴火划出的血痕,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他没想到,她连这点细微的伤处都注意到了。

“小姐……我……”他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方才说,你有力气,什么都肯做。”

马秀英看着他,语气平和,“如今这濠州城,郭元帅麾下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般肯吃苦、有志气的人,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若有心,或许可去投军。”

投军?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入了朱重八混沌的脑海。

他从未想过这条路。

当兵吃粮,刀头舔血,在他看来,与乞丐并无本质区别,都是乱世中挣扎求存的方式。

但此刻,由这位马姑娘说出来,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意义。

马秀英没有再多言,留下药瓶,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青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如同来时一般,安静而从容。

朱重八握着那尚带着她掌心余温的药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投军……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危险,却也蕴含着可能性的世界,似乎在他面前,掀开了一角帷幕。

而牵起这帷幕一角的,正是那双清澈的、给予他平等注视的眼睛。

寒风依旧呼啸,但朱重八的心中,那簇名为“希望”和“志向”的火苗,己然被彻底点燃,越烧越旺。

他知道,他的人生,从于皇寺外开始,到今日这粥棚之前,己经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这条路的开端,铭刻着一个他永世不会忘记的姓氏——马。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