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拍着我的肩,叹着气说我那处在战场上被弹片擦过,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是我霍振邦,一个战斗英雄,此生最大的秘密和耻辱。后来,我娶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
姜月。整个军区大院的嫂子们都说,一个瘸子配个哑巴,倒是天生一对。我没反驳,
因为我确实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有些跛。可就在大院集体聚餐上,
我那个安静得像空气一样的哑巴媳妇,当着所有人的面,捂着嘴干呕起来。一瞬间,
所有同情、嘲讽、玩味的目光都钉在了我身上。我攥紧了拳头,一把将她拽回了家,
双眼猩红地瞪着她。“新婚夜那次我是喝多了,但医生说过我不可能……你肚子里的野种,
到底是谁的?!”01“说话!”我低吼着,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屋子里静得可怕,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姜月被我拽得踉跄,手腕上一圈红痕,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
她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她不说话,她也说不出来。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让我瞬间冷静了半分。可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写字!”我抓起桌上的纸笔,拍在她面前,“告诉我,是谁?!”整个军区大院,
谁不知道我霍振邦是战斗英雄?谁又不知道我霍振邦在战场上伤了根本,是个废人?娶姜月,
一半是出于上级的好意,一半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一个哑巴,不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
我们是两个残缺的人,凑在一起,正好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可现在,她怀孕了。
这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抽在整个霍家的脸上。姜月抬起头,
那双总是水汪汪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悲伤。
她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在这片沉寂中窒息。然后,她拿起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只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我累了。”写完,她放下笔,转身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杯,一把木梳。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却每一下都像锤子,
砸在我的心上。“你要去哪?”我问,声音干涩。她没有回头,只是指了指门外,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她要走。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慌。“姜月!
”我上前一步,想抓住她。她却躲开了,像是躲避什么脏东西。她背对着我,
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然后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是我们的结婚报告。她把那张纸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要离婚。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你怀着别人的种,还有脸提离婚?
你想让我霍振邦当全军区的笑话吗?!”姜月终于回过头,她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
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嗬嗬”声,像是拼尽了全力,
却依旧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最后,她放弃了。她拿起笔,在“我累了”那张纸的背面,
用力地写下一行字。“霍振邦,你是个胆小鬼。”写完,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提着那个小小的包袱,拉开了门。门外的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结婚报告哗哗作响。
我僵在原地,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霍振-邦,
你是个胆-小-鬼。”是啊,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承认,新婚那晚,我借着酒劲,
压着这个我名义上的妻子,放纵了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我更不敢相信,
军医斩钉截铁的诊断,会出错。02我和姜月的婚姻,始于一场安排。我从前线下来,
带着一腿的伤和一等功的军功章。瘸腿是看得到的伤,而绝嗣,是看不到的伤。政委找到我,
话说得很委婉。“振邦啊,你也三十了,该成个家了。我老家有个姑娘,叫姜月,人长得俊,
性子也好,就是……小时候受了惊吓,说不了话。”“你是个好同志,组织不会亏待你。
这姑娘也是个苦命人,你们俩凑一起,是个伴儿。”我明白政委的意思。一个残废的英雄,
配一个有缺陷的姑娘,在外人看来,是组织上的关怀,是门当户对。我见了姜月的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又大又亮,像山里的泉水。很干净。我点了头。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部队的小礼堂,战友们闹哄哄地灌了我不少酒。我记得那天晚上,
我回了家,看着坐在床边,穿着红色嫁衣的姜月,心里五味杂陈。她很紧张,
两只手绞在一起,头垂得低低的。红色的盖头还没掀。酒劲上涌,伴随着心底的自卑和不甘,
我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无所适从。我这个样子,怎么给一个女人幸福?
我连一个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记忆是破碎的。
我只记得自己好像扯掉了她的盖头,看到了一张惊慌失措又带着一丝红晕的脸。我还记得,
自己嘴里胡乱喊着什么,好像是战场上牺牲的兄弟的名字。最后,我好像把她压在了身下。
那具身体的柔软和温热,是那么真实。但第二天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姜月在厨房里忙碌,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桌上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从那天起,我下意识地回避她。我申请搬到了部队的单身宿舍,理由是方便工作。
我们成了军区大院里最奇怪的一对夫妻。白天,她是军属,是霍连长的家属,
大家见了面会客气地叫一声“小姜”。晚上,我睡在营地,她独守空房。我以为,
我们会这样相敬如“冰”一辈子。我给她的钱,她都攒着,一分没乱花。我换下的脏衣服,
她会默默地拿去洗,叠得整整齐齐。她从不打扰我,也从不要求什么。
她就像一株安静的植物,默默地在我生命里扎了根,我却一直假装看不见。直到那天下午,
警卫员小李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连长,不好了!嫂子……嫂子晕倒了!”我冲到医务室,
看到姜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军医是个老大姐,见我来了,表情有些复杂。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振邦,你小子,可以啊!”我一愣,“什么意思?
”“你媳妇,怀孕了,快两个月了。”老大姐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你懂的”表情,
“恭喜啊!”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怀孕了?怎么可能?
那个给我做检查的专家,是全军区最有名的外科圣手,他亲口说的,我受损严重,
再生育的可能性为零。是零啊!我看着病床上那个安静的女人,心里翻江倒海。
从医务室出来,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敢去质问她,因为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万一医生错了呢?可另一个声音却更响亮:霍振邦,别自欺欺人了!这种矛盾的心情,
一直折磨着我,直到那天晚上的聚餐。当她在我战友和家属面前干呕时,那根紧绷的弦,
彻底断了。我所有的理智,都被英雄的自尊和男人的耻辱感,烧得一干二净。现在,她走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看着桌上那张“胆小鬼”的字条,
一拳砸在了墙上。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03姜月走了之后,
我的世界好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那个小小的家里,
到处都是她的影子。窗台上,她养的那盆小小的仙人掌,开花了。厨房里,米缸总是满的,
盐罐也总是满的。我的军装,领口袖口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
她就像一只勤劳的田螺姑娘,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我,
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从未对她说过一声“谢谢”。大院里的风言风语,像长了翅膀,
一夜之间传遍了每个角落。“听说了吗?霍连长家的那个哑巴,跟人跑了!”“啧啧,
早就看她不对劲了,安安静静的,没想到是个不守妇道的。”“可怜霍连长,战场上是英雄,
家里却……唉,这叫什么事啊!”“听说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扎进我的耳朵。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训练起来不要命。
战友们都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却没人敢问。政委又找我谈了一次话。“振邦,你和姜月同志,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鞋尖,一言不发。“你小子,
怎么这么犟呢!”政委恨铁不成钢,“夫妻俩有什么话说不开的?姜月同志一个弱女子,
还怀着身孕,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政委愣住了,随即一拍桌子。“胡说八道!你的身体情况,
我比谁都清楚!当初给你俩牵线,就是希望你们能互相有个依靠!姜月那孩子,
我看人不会错,她不是那种人!”“可医生说……”“医生说的就一定是金科玉律吗?!
”政委打断我,“我问你,霍振邦,你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该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就该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连问都没问清楚,就把人气跑了,你算什么英雄?!
”政委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是啊,我算什么英雄?
我连自己的妻子都不信任。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姜月的脸。
她失望的眼神,她倔强地抿着嘴的样子,还有她写下的那句“你是个胆小鬼”。我的心,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她。想念她给我做的饭菜,
想念她安静地坐在灯下给我缝补衣服的侧影,想念她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找她。
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她都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
我连夜打了份报告,申请探亲假。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踏上了去她老家的火车。
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火车转汽车,汽车再转拖拉机,最后还要走几十里的山路。
当我风尘仆仆地站在姜家门口时,已经是三天后了。开门的是姜月的哥哥,一个皮肤黝黑,
身材壮实的汉子。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姜月回家。”“回家?”姜大哥冷笑一声,“这里才是她的家!你们城里人,
欺负我们家月月不会说话,现在她受了委屈,你们倒找上门来了?我们不欢迎你!你走!
”说着,他就要关门。我急了,一把抵住门。“大哥,你让我见见她,我跟她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月月说了,她跟你们霍家,再没关系了!”正在这时,
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我的心,猛地一跳。生了?04那一声啼哭,像一道惊雷,
在我头顶炸开。我整个人都懵了。算算日子,她离开部队也就七个多月,这是……早产了?
姜大哥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都怪你这个***!
要不是你把月月气得动了胎气,她怎么会早产!”门“砰”的一声在我面前关上,
差点撞到我的鼻子。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屋里,婴儿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是姜月的嫂子。“哎哟,这小祖宗,哭得这么带劲,
嗓门真亮!”“可不是,另一个还睡着呢,真乖。”另一个?我耳朵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心脏又是一阵狂跳。是……双胞胎?这个念头让我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我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抬手用力地拍着门板。“大哥!开门!让我看看孩子!让我看看姜月!
”门里没有回应,只有孩子的哭声。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姜家那小小的土坯房转圈。
突然,我看到了旁边开着的一扇小窗。窗户很小,糊着一层旧报纸,但有一个角破了。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踮起脚,凑了过去。透过那个小小的破洞,我看到了屋里的情景。
姜月躺在床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她看起来很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温柔。她的身边,并排躺着两个小小的襁褓。一个在哭,
另一个安静地睡着。我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两个小小的婴儿身上,再也移不开。太小了,
像两只小猫,浑身红通通、皱巴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只看了一眼,
我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那是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异感觉,让我眼眶发热。正在哭的那个孩子,
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小嘴张得大大的。姜月的嫂子把他抱起来,笨拙地哄着。“不哭不哭,
小宝乖,你爸爸是个大英雄,你也要勇敢哦。”我爸爸……是个大英雄……这句话,
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一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刻,却对着一个破窗户,哭得像个傻子。就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