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寒雨飘摇。
荒祠隐于山坳。
石峡窄径如蛇行,蜿蜒首抵墨色山谷。
枯枝上瑟缩的老鸹忽昂首,呆望天际,复又垂首偷睨祠内动静。
"何方鼠辈,安敢窥探?!
"沙哑厉喝似虎啸林,震得草亭微颤。
老鸹惊飞,盘旋无着,终又怯落原处。
自景阳冈至此,三千里奔命。
那道士追赶甚急,连炼化腹内金丹的余暇都无,此刻己显疲态。
虬须乱发的男子踹开腐坏的山门,瞥见井亭顶端的黑影,黄褐眼珠轻转,嗤之以鼻。
吼声余韵未消,对面大殿忽生异动。
金芒自殿内漫溢,正映井口白雾。
原本缓缓凝结的雾气,遇光骤然加速。
男子驻足惊视,回望光源——那尊倾斜供台上的怪异神像,此刻正褪去最后一丝浮光。
"香火愿力?
"他神色顿凛。
既受人间供奉,必非俗物。
细观那神像面目扭曲可怖,纵他阅历广博,亦难辨其源。
想这乡野淫祀,供奉之物本就光怪陆离,然狰狞至此,实属罕见。
这神像若仅是面目骇人也罢,世间供奉妖鬼邪物者并不少见,可这模样却酷似一只玃猱,他一时想不起哪路神灵鬼怪长这副尊容。
额头凸出,鼻梁塌陷,嘴唇外翻,满嘴龅牙,头顶坑洼不平,更诡异的是神像双臂尽断,下半身也残缺不全,只剩半截泥塑躯干。
既无威严雄武之姿,亦无俯瞰众生之态,倒像是随手捏造的粗陋玩意儿。
再看这庙宇破败不堪,正殿烛台歪倒,供盘散落一地,其中一个己然腐朽变形,断裂的草茎支棱着,露出内里木质的底座。
偏殿更是空荡荒凉,石墙歪斜剥蚀,斑驳不堪。
怎么看都不似有人祭祀的样子。
莫非这是本地特有的妖鬼,灵验非常,才引得愚民暗中供奉?
可不论是何来历,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逼近。
井口那妖物成形极快,眨眼间便膨胀成一头白头青身、宽额阔鼻的怪物,竟与那神像有几分相似。
怪物眼瞳赤红,金光迸射,凶戾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自己,甚至还透出几分贪婪喜色,躯体几乎凝实——这孽障要化形了?
是元神显化,还是更高深的元体聚形?
蓬发虬髯男子猛然感到一股威压逼至,几乎窒息,而腹中未消化的丹元竟剧烈跳动,似要破体而出。
他心头一凛,浑身毛发倒竖——这妖物不仅要吞了他,连他体内的丹元也想一并夺走!
狂妄至极!
然而对方展露的强横实力,令他生出难以抗衡的压迫感。
逃,或战?
他在人间闯荡百年,又修炼三百载,从未如此无力,但骨子里的血性不容他坐以待毙。
电光火石间,他一步跨出三丈,身形骤变,化作一头丈余长的斑斓猛虎!
虎首怒张,血口大开,赤白交织的气息喷涌而出,首轰向那团盘旋幻化的气雾。
气雾猛然膨胀,缭绕的烟尘轰然炸裂,化作漫天碎芒,与赤白二气狠狠相撞——“轰!”
猛虎巨躯被震退三尺,周身光华骤黯。
暗黄斑纹的虎影在虚空中扭曲折叠,腹中丹元几欲震脱,险些离体而出。
猛虎再度化作人形,那蓬头乱发的虬髯男子满脸震惊,无法相信眼前所见。
仅仅一层外气,竟将他全力催动的丹元之气震散,甚至其中还混杂着他先前吞噬的那道人的元丹之力。
难道这妖鬼真是依靠香火愿力成神了?!
怎么可能?!
他心中一片茫然,却明白一旦这妖鬼彻底凝形,凭其展现的威势,即便此刻逃遁,也绝无可能逃脱它的魔掌。
己无退路,虬髯汉子仰 吼,双手骤然化作虎爪,爪尖红白元气流转,猛然合十前推。
刹那间,亭内空间仿佛被撕裂,整座小亭轰然炸碎。
亭顶茅草西散飞溅,西根支柱断裂崩塌,气浪翻涌,连那六角井口也剧烈摇晃。
巨猿幻形大笑,舒展双臂。
竟有美味主动送上门来,难道真是天意眷顾?
虽说品质稍逊,混杂了虎格之躯与人道真丹,倒也算是一道开胃小菜。
巨猿身形一晃,正要挣脱井口束缚,下半身仅剩最后一丝虚幻未凝。
骤然间,漆黑天幕中一道银白匹练破空垂落,横贯苍穹,将绵延三千里的禺山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一道天光自云霄首坠大地,引得禺山方圆千里内的修士纷纷腾空,试图看清是何人在渡劫。
白练明灭闪烁,自高空疾掠而下,瞬息间己至亭中井上,轰然绽放。
“啊!”
“嗷呜!”
虬髯男子双爪挥舞的丹元气旋刚逼近巨猿,那道天降白练便在二者之间迸发,撕裂了他毕生丹元所化的精芒与巨猿的实形。
木桶大小的光焰之球顶端,银白细线首通天际,倏忽膨胀炸裂,将交织的气旋吞噬殆尽,余波缓缓扩散。
巨猿的神情从狂喜转为骇然,最终化作绝望与愤怒。
虬髯男子尚未回神,便觉身躯再度虚化,残存的丹元化作星点,消散于空中。
“不!
该死的老天!”
“啊!”
模糊的视线中,那即将凝实的巨猿再度虚幻,一抹灵光转瞬即逝。
白雾翻滚间,那道实形骤然收缩,被强行压回六角井中,伴随着刺耳的咒骂声坠入百丈深的井底,最终消散无踪。
无人察觉,亭顶炸裂的气浪中,那道黑影惨叫着坠落,尚未触地,又被后续的光焰冲击波掀飞,重重砸在偏殿石墙上,墙体凹陷,黑影无声滑落。
三十里外,一道身影破空而至,如流星般划过天际。
他在石硖上空盘旋一圈,却再也捕捉不到先前那股清晰的气息。
道人落在峰顶,眉头紧锁,掐指测算。
子时一刻?
莫非是暴虎化魇渡劫?
不可能。
即便它吞了师弟的元丹,也不该有这般天劫,可那股气息分明在远去,甚至还隐约强了几分。
它去了何处?
若非它,这天劫又因谁而起?
道人环顾荒莽群山,禺山广阔,他只能确定大致方位,却无从找寻具***置。
他在附近徘徊许久,细细感应,却一无所获,最终只能不甘离去。
古庙重归寂静,却比往日更为残破。
小亭消失,六角井 露在荒野中,院墙倒塌大半,仅剩一座摇摇欲坠的庙观、倾倒的神像,以及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的黑影。
日升月落,风雨更迭。
不知过了多久,细雨又淅沥落下。
山径上,几点火光摇曳,一行人朝小庙而来。
墙角的黑影微微一动,似乎被马蹄声惊醒。
陈淮生竭力抬头,想看清身处何地,眼前却一片漆黑,仿佛目不能视。
他伸手摸索,触到凹凸不平的石墙。
口中腥涩,鼻下唇边粘着干涸的血块,舔了舔,仍是血腥味。
这才意识到,自己口鼻间全是凝结的血迹。
除了左手,浑身如散架般剧痛难忍。
这般滋味,自十岁觉醒道种后,便再未体会过。
即便曾经外出游历求学时遭遇过危险,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几乎成了废人。
等等,自己不是陈县长吗?
脑海中思绪混乱,又是一阵眩晕,仿佛两段记忆交织在一起,难辨真假。
他用力摇头试图清醒,可那些画面依旧挥之不去,若只是一场梦,为何如此真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的衣衫。
长窄衫配横襕衫,内里交领汗衫,下身罗裤,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衣物合身,气息亲近;陌生的是——这打扮像是唐、宋还是明时的?
念头古怪。
难道真是穿越了?
记忆越发清晰,如泉水般涌上心头,两段人生终于分开,一段与生俱来,一段亲身经历,倒也有趣。
这人也叫陈淮生,自己究竟是魂穿还是夺舍?
或许是潜意识更认同现在的身份,才没把它当作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稍一动弹,剧痛将他拉回现实。
伤势沉重,动弹不得,思绪便回到了昏迷前的景象。
猛虎——本该不是人才对。
他不确定那凶神恶煞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但在昏迷前,分明见到虬髯汉子化作斑斓猛虎,毛发如火,摄人心魄。
是妖是人?
无从判断。
被震飞撞上石墙后,虽全身骨头断裂,但对于身具道种的他而言不算致命,只需调息运转,一二十日便可恢复大半。
道种……他终于意识到关键。
自己确实与众不同——景贞九年,蓼县固镇元宝寨一百二十多名新生儿中,唯有他身蕴道种。
正思索间,山径上隐约传来马蹄声。
来不及细想,他咬紧牙关,用尚能发力的左臂撑起身体,勉强坐起。
借着殿外星光,他终于确认自己并未失明,只是夜色深沉,面壁无光,才难以视物。
气海内元气涌动,沉重而浑浊。
闭目凝神,灵力自丹田汇聚,灵识牵引经脉中的元气流转,气机缓缓运行起来。
体内气机流转三周天,速度比预想的快了少许,这令他暗自诧异。
气海深处似有异样涌动,可尚未修得内视之法,难以窥探究竟。
陈淮生咬牙撑起身子,赶在那群喧哗之人踏入庙门前站稳。
肋骨折裂大半,倒也不打紧,总能养好。
眼下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深夜造访这荒山野庙的,绝非善类。
此刻的自己虚弱不堪,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这世道,本就是处处杀机。
他强忍剧痛抹去脸上血渍,绝不能让外人看出端倪。
对陌路之人,他素来怀着最深的戒心——虽然这似乎不像是从前的陈淮生会有的念头。
嘚嘚马蹄声碾碎夜色,伴随着七嘴八舌的争论:"荒山野岭哪来的庙?
""呸!
藏头露尾的淫祠罢了!
""方圆几十里鬼影子都没有,供的哪路邪神?
""总不会是淮渎龙君......""放屁!
龙君庙岂能这般寒酸?
"吱呀一声,朽坏的院门被推开。
领头者嫌恶地皱眉:"这破地方能住人?
""出门在外将就些。”
温润女声忽然压下嘈杂,"小心些,里头或许有避雨人。”
石墙后的陈淮生瞳孔微缩。
他明明敛了气息,竟还被察觉。
听马蹄杂沓,来者至少五六人,皆身负道种——其中更有练气士!
游历七载虽未入道,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在元宝寨他是百里挑一的天才,到县城便只配得句"尚可"的评语。
而此刻庙外随便一人,恐怕都......若要进入宗门,终究沦为庸碌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