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深秋,江州纺织厂食堂改的宴会厅里,猪油味混着劣质白酒的气息还没散,陈默一句话就让满厅喧闹瞬间掐断——“用口红画配方,能救那批出口布。”
话音落,劝酒的手停在半空,抢糖的小孩忘了哭,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
苏月娥最先炸毛,苹果绿的确良衬衫被气得鼓起来,伸手就去揪陈默的衣领:“你疯魔了?!
口红是涂嘴的!
不是画年画的!
林家在江州纺织厂三十年的脸面,全被你这赘婿丢尽了!”
她手指尖快戳到陈默鼻尖时,林国栋闷声喝止:“行了!”
老厂长指间的“大前门”烟卷烧到滤嘴,烫了手才猛甩一下,盯着陈默的眼神像淬了铁,“厂子现在什么样你不知道?
三个月没发全薪,仓库堆着半尺厚灰的滞销坯布,这批香港的单子要是黄了,几百号工人就得喝西北风——你别添乱!”
旁边几个老工人跟着叹气。
管染车间三十年的刘师傅摸了摸鬓角的白霜,盯着陈默单薄的身板摇头:“小陈,不是叔说你,染整是细活,苏式活性染料的配方差0.5克纯碱都不行,口红那玩意儿含蜡,画在纸上都晕,怎么可能救布?”
周正阳站在人群前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全是嘲讽。
他刚以“技术顾问”的名义,给林家递了《合作意向书》——其实是想趁机吞了纺织厂的染整车间。
此刻他晃了晃腕上的瑞士金表,表盘在15瓦的灯泡下晃出冷光:“陈默,要是你能用口红画出能用的方子,我这表拆了熔成金粉给你调染料。
不过我劝你别瞎折腾,免得等会儿圆不了场,让林晚跟着你丢人。”
这话戳中了苏月娥的痛处,她又要开口骂,却被林晚拽了拽袖子。
林晚的手心全是汗。
她刚从华东纺织工学院毕业一年,是厂里最年轻的技术员,这批出口香港的混纺坯布,就是她负责的染整工艺。
可进口坯布的固色率始终上不去,昨天港商发来电报,再交不出合格样品,就要赔三倍违约金——那是八十万,能把她爹半辈子攒下的家底全掏空。
刚才陈默签《赘婿十诫》时,她还觉得这男人窝囊。
他爹是厂里的老保全,去年工伤去世后,他顶替名额进了后勤科,每天就搬搬染料、扫扫车间,连《染料化学》的课本都没摸过,签协议时指尖抖得像筛糠,连“不插手林家事务”那一条,都乖乖画了押。
可现在,陈默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半分窝囊。
那眼神很深,像深秋结了冰的长江水,底下藏着她看不懂的笃定,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我能画。”
陈默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满厅的议论,“只要你信我。”
林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理智告诉她这是天方夜谭,可绝望像潮水一样淹上来,她攥着帆布挎包的带子,指节泛白——包里有支美加净口红,是去年年终奖发的,她今天涂了一点,膏体还带着唇齿的温度。
“给你。”
她把口红往陈默手里塞,声音发颤,“要是……要是不行,我跟我妈说,不怪你。”
苏月娥气得跳脚:“小晚你傻啊!
这玩意儿能当染料配方?
你是不是被这丧门星迷了心窍!”
陈默没管这些吵嚷。
他接过口红,塑料壳子被林晚攥得温热,拧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鲜红的膏体顶出来,像一截凝固的血。
他抓起刚签完的《赘婿十诫》,“刺啦”一声翻过来——雪白的纸背还留着钢笔墨水的余温。
笔尖落在纸上,没有丝毫停顿。
苯环、萘环一个个圈得规整,偶氮基团精准地连在邻位(苏式配方都是对位),磺酸基团的位置比标准图谱还准。
长长的分子链像游龙,从纸的这头爬到那头,口红的蜡质让线条有些发涩,却没断过一笔。
“这啥呀?
跟鬼画符似的。”
“我看就是瞎画,想蒙混过关。”
议论声又起来了。
周正阳端起酒杯抿了口,嘴角的嘲讽更浓——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比搬染料强。
可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了。
她一眼就认出,这是新型活性染料的核心分子结构!
她去年在《纺织学报》上见过类似的论文,可论文里的结构还停留在理论阶段,陈默画的这个,竟然补上了关键的磺酸基团!
“X-GSN深红活性染料,分散剂NNO 3g/L,元明粉60g/L,纯碱15g/L……”陈默一边写,一边念出数据,每一个数字都精确到个位,“浴比1:15,60℃保温40分钟,化料时先加元明粉搅拌十分钟,再加纯碱,温度差一度都不行!”
林晚的指尖开始发抖。
她脑子里飞速演算——这个配方的固色率至少能提30%,刚好能解决进口坯布的晕染问题!
“刘师傅!
走!”
她拽住还在发懵的刘师傅,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慌得差点崴脚,路过周正阳时,都没顾上看他一眼。
宴会厅里瞬间静了。
苏月娥坐在板凳上,胸口还在起伏;林国栋把烟蒂摁在搪瓷缸里,烟丝泡出黑汤;周正阳的酒杯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陈默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他心里莫名窜起一丝慌。
只有陈默,拉了把板凳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
凉透的肉在嘴里嚼得慢条斯理,指腹蹭过嘴角时,他摸了摸指甲缝——那里还留着淡青色的印子,是前世常年调染料留下的。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陈默。
前世他是国内顶尖的染整工程师,一手改良了活性染料配方,却被合伙人坑走专利,最后在实验室里被人推下楼梯,醒来就成了1992年这个窝囊赘婿。
墙上的挂钟“滴答”响,每一下都敲在人心里。
苏月娥隔两分钟就往门口瞅,嘴里念念有词;林国栋又点了支烟,烟雾绕着他紧锁的眉头;周正阳没再看陈默,却总下意识摸腕上的表,指腹蹭着表盘,显得有些烦躁——他刚跟港商的助理通了电话,说就算林家交了样品,他也能想办法让港商拒收。
突然,“噔噔噔”的脚步声撞进来。
林晚跑在最前面,头发散了几缕贴在额头上,汗湿的鬓角亮晶晶的,手里举着块巴掌大的布样,正红色,鲜得像要滴出血来,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
“成了!
爸!
成了!”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音的狂喜,“港商的助理刚看了布样,色牢度4级以上,鲜艳度比他们要求的还高!
说明天就派人来签正式合同!”
布样递到林国栋手里,老厂长的手都在抖,翻来覆去地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染料味,突然狠狠拍了下桌子:“好!
好小子!
这方子比苏式的强十倍!
刘师傅,你看这固色效果——”刘师傅接过布样,用指甲刮了刮,没掉一点色,眼睛瞬间亮了:“神了!
这配方要是推广开,咱们厂的染整车间,以后就是江州的金字招牌!”
宴会厅彻底炸了。
“我的天!
真成了?”
“陈默居然这么懂染整?”
刚才嘲讽的街坊们挤过来,想看看那张写满“天书”的纸;几个年轻工人围着陈默,七嘴八舌地问配方细节;苏月娥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看着陈默的样子,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婿——刚才还觉得他是丧门星,现在倒像个救星。
周正阳的酒杯“哐当”掉在桌上,白酒洒了米白色西装一大片。
他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陈默,手指攥得发白——这不可能!
一个搬染料的后勤工,怎么会懂这么尖端的配方?
他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陈默面前:“你这方子是哪来的?
是不是偷的!”
陈默缓缓站起身,比周正阳矮半个头,气势却压得对方退了半步。
他盯着周正阳的眼睛,语气平淡:“我自己画的。
倒是你,上周去染车间,偷偷抄了苏式配方的草稿,想卖给南方的小作坊,这事要不要跟林厂长说说?”
周正阳的脸“唰”地白了,往后缩了缩:“你……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去问问车间的王保全。”
陈默没再理他,转身对林国栋点了点头,“厂长,我出去透透气。”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穿过人群。
没人再敢议论,甚至有人下意识让开了路。
走到门口时,夜风吹进来,带着远处夜市“糖炒栗子,刚出锅”的叫卖声,还有一丝熟悉的柴油味——是城东区那家老五金店的三轮车。
陈默摸出兜里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钥匙链上挂着个小铁牌,刻着“小刀五金”。
赵小刀该到了。
前世他被人追杀时,是这个瘸腿的五金店老板救了他;这一世,他要找的第一把刀,该出鞘了。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