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六,庐江郡舒县人,今年十八。
要是没遭蝗灾,这会儿该在地里薅麦茬,等着下一季种豆子,可现在,我家那三亩地只剩半截麦秆,叶子被蝗虫啃得只剩筋脉,风一吹就碎,像撒了一地枯草。
天刚蒙蒙亮,娘就起来了,灶房里传来“哗啦哗啦”淘粮的声音——其实也算不上淘粮,就是把粮缸底那点掺了沙土和草籽的粟米,倒在竹筛里晃,想把土筛出去。
我躺在茅草床上,能看见屋顶的破洞,昨晚下了点小雨,床角还潮着,垫的稻草硬邦邦的,硌得腰生疼。
“六儿,起来喝粥了。”
娘的声音透着虚,我知道她又没舍得喝,把稀粥都给我留着。
我爬起来,穿上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短褐——还是前年娘用自己织的粗麻布做的,袖口磨得发亮,下摆短了一截,露着脚踝。
灶房里的陶罐冒着热气,娘把粥盛在两个粗瓷碗里,我的碗里能看见几粒粟米,她的碗里几乎全是野菜汤,飘着几片灰绿色的猪牙菜。
“快喝,凉了就腥了。”
娘把自己碗里仅有的两粒粟米拨给我,我没接,推了回去:“娘,你也吃,我年轻,扛得住。”
娘没说话,只是低头用筷子搅着野菜汤,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头发又多了些,以前她总说“等收了麦,就给你织件新短褐”,现在麦没了,新短褐也成了泡影。
我们正喝着粥,院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力道很重,不像村里人的样子。
娘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瓷碗里的野菜汤洒了一半。
“谁啊?”
娘的声音有点发颤。
“里正!
叫陈六出来!”
门外的声音粗声粗气,带着官差的蛮横。
我心里一紧,这阵子总听说县里来人募兵,说是“为了防曹军,保江东”,可谁都知道,当兵就是去拼命,去年去的壮丁,回来的不到三成。
娘赶紧擦了擦手,去开柴门。
门一拉开,就见里正王老头站在前面,穿着件半旧的青色襦衫,后面跟着两个官差,头戴进贤冠,腰里挂着铜剑,手里拿着一卷竹简,一脸不耐烦。
官差一脚踹开柴门,手里的竹简“啪”地拍在门槛上:“陈六呢?
叫他出来!”
我从灶房走出来,手里还攥着那碗没喝完的粥,手心里全是汗。
“官爷,我就是陈六。”
一个官差眯着眼上下打量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竹简,那竹简是用红绳捆着的,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户籍册,汉代的编户齐民册,谁家有几口人,多大年纪,种几亩地,都记在上面。
“陈六,舒县陈家村人,十八,壮丁,对不对?”
“对,官爷。”
我点头,不敢抬头看他。
“朝廷下了募兵令,你被征了。”
官差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我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稀粥撒了一地,粟米粒滚到官差脚边。
官差皱了皱眉,抬脚把粟米粒碾进泥里:“慌什么?
当兵管饭,每月还能给家里留半斗粟米,总比你在家饿死强。”
娘“扑通”一声跪在官差面前,抓住他的裤腿:“官爷,求您行行好,六儿是我独子,他走了我可怎么活啊?”
娘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官差的裤脚上,官差嫌恶地一脚把娘踹开:“别撒泼!
编户齐民,凡壮丁皆有兵役,漏募者,家罚三石粮!
你家有三石粮可罚吗?”
娘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我赶紧跑过去扶她,娘的胳膊被踹得红了一片,她抓着我的手,声音发抖:“六儿,不去行不行?
娘就是去讨饭,也给你弄口吃的。”
里正王老头叹了口气,走过来拉了拉我:“六儿,别犟了,这灾年,当兵至少能活着,你要是不去,官府真要罚粮,你家连粮缸底那点米都保不住,你娘怎么办?”
王老头是看着我长大的,平时对村里人还算和善,可这会儿,他也帮不上忙。
我看了看娘,又看了看粮缸——缸盖掀开着,里面空空的,只剩一层沙土。
是啊,家里早就没粮了,昨天娘还去地里挖野菜,回来的时候腿被石头划破了,流了好多血。
要是我不去当兵,官府罚粮,娘真的会饿死。
“娘,我去。”
我咬了咬牙,把娘扶起来,“我去当兵,管饭,还能给家里留粟米,等打完仗,我就回来。”
娘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她转身跑进屋里,翻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碎布,还有一小块麻布——是她本来想给我做新短褐的。
她坐在门槛上,拿起针线,手忙脚乱地缝着布包:“我给你缝个包,装几件衣服,路上用。”
官差看我答应了,脸色缓和了些,对另一个官差说:“把他的名字划了,再去下一家。”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在竹简上划了一下——那是我的名字,第一次被写在官府的文书上,却不是因为好事,而是要去当兵。
我帮娘收拾东西,娘把我的旧短褐叠好,放进布包,又从灶房里拿出一块麦饼——那是家里最后一块麦饼,是娘前几天用仅存的一点面粉做的,一首没舍得吃。
“这个你带上,路上饿了吃。”
娘把麦饼塞进我手里,麦饼硬邦邦的,上面还带着娘的体温。
“娘,你吃吧,我到了军营有饭吃。”
我想把麦饼推回去,娘却按住我的手:“我不吃,你路上用,军营里的饭不一定能准时吃。”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福跑了进来,他穿着件蓝色的短袄,背上背着一个布包,布包上还绣着一朵花——我知道,那是阿福的未婚妻翠儿绣的。
阿福是我的同乡,比我小一岁,我们从小一起在地里摸爬滚打,他总说“等收了麦,就娶翠儿”。
“六儿,你也被征了?”
阿福喘着气,看见官差,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布包,“我刚才在村口看见官差,就知道你肯定被征了,我跟我娘说了,我跟你一起去,咱们有个伴。”
阿福的娘也跟在后面,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六儿,阿福年纪小,你多照顾他点,要是能活着回来,婶子给你做麦饼吃。”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暖——有阿福一起,至少路上不孤单。
官差看又多了一个人,不耐烦地说:“行了,别磨蹭了,还要去赵老憨家,都跟我走。”
赵老憨是村里的另一个壮丁,比我大两岁,力气大,平时在村里帮人扛东西,为人老实。
我们到他家的时候,赵老憨正跟他娘告别,他娘塞给他一个陶碗,说“吃饭用,别丢了”。
赵老憨点点头,眼圈红红的,没说话。
就这样,我、阿福、赵老憨,三个同乡的壮丁,跟着官差离开了陈家村。
走的时候,村里的人都站在村口,看着我们,翠儿躲在树后,偷偷地哭,阿福看见她,挥了挥手:“翠儿,等我回来娶你!”
翠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娘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一点粟米:“六儿,到了军营,别省着吃,照顾好自己,娘等你回来。”
我接过陶罐,塞进布包,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官差催着我们快走,我们跟着他,沿着乡间的小路往县城走。
路两旁的地里,全是被蝗虫啃过的麦秆,光秃秃的,像一片死寂的荒地。
阿福走在我旁边,小声说:“六儿,你说咱们能活着回来吗?”
我看了看手里的麦饼,又想起娘的样子,说:“能,咱们一定能活着回来,我还要给娘做新短褐,你还要娶翠儿呢。”
阿福点点头,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木雕,是一只小鸟,是他自己刻的:“这是我给翠儿刻的,等我回来,就送给她。”
他把小鸟放进布包,小心翼翼地护着,像护着宝贝一样。
赵老憨走在最后面,一首没说话,只是偶尔回头看一眼村子的方向,他手里攥着他娘给的陶碗,指节都捏白了。
我们走了整整一上午,才到县城。
县城的城门楼很高,上面挂着一面旗帜,写着“庐江郡”三个字。
城门旁边站着几个官差,手里拿着长矛,检查进出的人。
我们跟着官差走进县城,街上比村里热闹些,有卖菜的、卖布的,还有几个穿着铠甲的士兵,背着弓箭,来回巡逻。
官差把我们带到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己经有十几个壮丁了,都是从各个村子征来的。
院子中间有一个高台,上面站着一个县尉,穿着黑色的铠甲,腰里挂着一把长剑,手里拿着一卷麻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募兵文书,上面写着“为保江东,抵御曹军,募壮丁三千,从军者,月给粟米二升,战后赐田一亩”。
县尉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你们都是庐江的壮丁,现在曹军压境,要过江来抢咱们的地,吃咱们的粮,朝廷募你们去当兵,是让你们保家卫国,等打赢了,每人赐田一亩,够你们养活一家人!”
下面的壮丁们没人说话,都低着头,谁都知道,打仗不是闹着玩的,能不能活到战后,还是个未知数。
县尉看没人应声,又说:“现在点卯,点到名字的,上前领兵服,登记军籍!”
一个小吏拿着竹简,开始点名:“庐江郡舒县,陈六!”
我赶紧上前,小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竹简:“陈六,十八,壮丁,军籍号:庐江城字37号,记住你的号,丢了军籍,按逃兵论处!”
他递给我一套兵服——一件粗麻布短褐,比我身上的还薄,一双草编鞋,鞋里没衬布,还有一个头盔,是用藤条编的,上面涂了一层黑漆。
我接过兵服,塞进布包,心里有点慌——我第一次有了“军籍号”,这个号像一个烙印,把我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官府的卒子。
阿福和赵老憨也陆续点到名,阿福的军籍号是“庐江城字38号”,赵老憨是“庐江城字39号”。
我们三个站在一起,手里拿着刚领的兵服,看着院子里越来越多的壮丁,心里都没底。
县尉看所有人都点完卯,说:“今天在院子里宿营,明天一早,出发去乌林,跟大部队汇合!”
说完,就带着官差走了。
壮丁们散开来,有的找地方坐,有的拿出家里带的干粮吃。
我找了个墙角,把布包放在身边,阿福坐在我旁边,拿出翠儿绣的布包,翻来覆去地看:“六儿,你说乌林远不远?
咱们要走多久?”
“不知道,听官差说,要走十几天。”
我拿出娘给的麦饼,掰了一半给阿福,“吃点吧,明天要赶路。”
阿福接过麦饼,咬了一口,说:“真好吃,比我娘做的还香。”
我笑了笑,也咬了一口,麦饼硬得硌牙,可我知道,这是娘的心意,我要慢慢吃,把它吃完。
赵老憨坐在我们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薯,是他娘给他烤的,他掰了一块给我,又掰了一块给阿福:“吃吧,路上饿。”
我们三个坐在墙角,吃着干粮,看着院子里的壮丁们,有的在哭,有的在叹气,还有的在跟同乡说话。
天慢慢黑了,院子里点起了火把,火光摇曳,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
我想起娘站在村口的样子,想起家里的粮缸,想起地里的麦秆,心里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活着回来,等我回来,咱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夜风从院子的门缝里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我裹紧了身上的短褐,把布包抱在怀里——里面有娘缝的衣服,有娘给的麦饼,还有那个装着粟米的陶罐,这些都是我在乱世里的念想,是我活着回来的希望。
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乌林了,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是刀光剑影,还是炮火连天,但我知道,我必须走下去,为了娘,为了家里的三亩地,也为了我自己,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