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阳光,透过汀兰轩半开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兰草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沈微澜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难掩清丽姿容的脸。
眉眼如画,带着几分病后的柔弱,正是十六七岁年华最好的模样。
画春站在她身后,手持一把桃木梳,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着如瀑青丝。
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娘娘,您这回风寒来得凶险,可把奴婢吓坏了。
如今虽大好了,也还得仔细将养着才是。
奴婢瞧您今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只是眼神……像是比往日沉静了许多。”
沈微澜没有应声,只是透过镜子,看着画春鲜活灵动的脸庞,看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桃花。
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启元三年,她刚入宫不久,初承雨露,获封才人之时。
回到了所有悲剧都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起点。
冷宫刺骨的寒风、苏轻瑶怨毒得意的笑声、萧彻冰冷无情的侧脸、还有那穿肠腐肚的剧痛……一幕幕如同最血腥的梦魇,在她脑中疯狂翻涌。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不断提醒她,这不是梦,这是她用性命换来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画春,”她开口,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今日……是三月廿几了?”
画春不疑有他,笑着回答:“娘娘真是病糊涂了,今儿个是三月廿一。
您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呢,可不就是前儿晚上侍寝后着了凉嘛。”
三月廿一。
沈微澜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她记得这个日子。
前世的今天,苏轻瑶就是以探病为名,送来了那碗掺了寒药的燕窝。
也正是从那时起,她视苏轻瑶为贴心姐妹,一步步引狼入室,最终万劫不复。
“苏更衣……”沈微澜状似无意地提起,“我病着这些日子,她可曾来过?”
画春手上动作不停,点头道:“来过的。
前儿个下午苏更衣就来过了,那时娘娘还昏睡着,奴婢便说娘娘需要静养,代娘娘谢过了她的好意,请她先回去了。
苏更衣还叮嘱奴婢要好生照顾娘娘,说改日再来看您呢。”
果然。
沈微澜心中冷笑。
苏轻瑶,你还是这般迫不及待。
前世她蠢,以为这是姐妹情深,今生才知,这女人是恨不得她早日病弱,好方便拿捏和控制。
“嗯。”
沈微澜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画春,传我的话下去。
日后若苏更衣再来,一律说我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不便见客。”
画春梳头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些许诧异。
自家娘娘性子温和,入宫后与那位主动交好、姿态放得极低的苏更衣颇为亲近,今日怎的……但她是个本分的丫头,虽不解,却深知主子的话就是规矩,当即恭敬应下:“是,娘娘,奴婢记下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宫女略显急促的声音:“娘娘,皇后娘娘宫里的李嬷嬷来了,说皇后娘娘请沈才人过去一趟。”
皇后?
沈微澜眸光一凝。
如今的皇后柳氏,镇国公嫡女,中宫之主,端庄贤德的名声在外,实则心思深沉,最是忌惮妃嫔恃宠而骄。
前世,她没少在这位皇后手下吃亏。
此时召见,无非是因她前夜侍寝,又“病”了这一场,例行公事的“关怀”与“敲打”罢了。
若是前世那个刚入宫、满怀忐忑的沈微澜,此刻只怕早己惶恐不安。
但如今……沈微澜缓缓起身,对镜整理了一下鬓角,镜中女子的眼神己从初醒时的迷茫震惊,彻底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请李嬷嬷稍候,容我更衣,即刻便去拜见皇后娘娘。”
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画春连忙伺候她换上见客的衣裳。
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颜色清雅,既不逾矩,又不至过于素淡失了体面。
发髻也简单绾起,簪一支素银簪子并两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病后初愈的柔弱与娇怯。
沈微澜看着镜中装扮妥当的自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柳皇后,苏轻瑶,萧彻……还有这吃人的紫禁城。
我沈微澜,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真心错付的棋子。
欠我的,我要你们连本带利,一一偿还!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恨意与锋芒尽数敛入眼底深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婉沉静、恰到好处带着一丝病怯的表情。
“画春,我们走。”
主仆二人走出汀兰轩内室,一位穿着藏青色宫装、面容严肃的老嬷嬷正等在厅中,正是皇后身边得力的李嬷嬷。
“劳烦嬷嬷久等。”
沈微澜微微颔首,语气谦和。
李嬷嬷规矩地行了一礼,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沈微澜身上快速扫过,见其衣着得体,神色恭谨,并无半分恃宠而骄的轻狂样,面色稍霁,但依旧带着中宫掌事嬷嬷特有的威严:“沈才人客气了,皇后娘娘关心才人玉体,特命老奴前来探望。
既然才人大安了,就请随老奴走一趟吧。”
“是,有劳嬷嬷带路。”
沈微澜微微垂眸,跟在李嬷嬷身后,走出了汀兰轩。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宫道两旁花红柳绿,一派生机盎然。
熟悉的宫墙,熟悉的琉璃瓦,熟悉的、带着无形压抑感的空气。
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让沈微澜的心更沉静一分。
她仔细回想着前世这一次被皇后召见的细节,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训诫,叮嘱她安心养病,恪守宫规,莫要狐媚惑主云云。
那时的她,只会惶恐应下。
但今生,不同了。
她不仅要安然度过这次召见,或许……还能借此,落下她重归这盘棋局后,第一颗无声的棋子。
通往皇后凤仪宫的路,很长。
沈微澜的心,却在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冷静中,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凤仪宫的朱红宫门就在眼前,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殿堂,肃穆而压抑。
沈微澜在宫门前停下脚步,再次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襟,然后,她抬起眼眸,望向那深邃的殿宇深处,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有暗流在其中汹涌汇聚。
“才人,请。”
李嬷嬷侧身示意。
沈微澜微微颔首,迈步,从容地踏入了凤仪宫的门槛。
属于沈微澜的棋局,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