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生日一过,生活这辆老破车,又吭哧吭哧地沿着它原来的破轨道,稳如老狗地往前开了。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极其诱人的香味勾引醒的——是楼下老陈摊子上那刚出锅的油条味儿,混合着我妈在厨房煎鸡蛋的焦香。
这可比闹钟好使多了。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我果断抛弃了被窝。
趿拉着拖鞋出房门,正好撞见我爸石安平同志全副武装准备出征。
他正对着门口那块有点晃的穿衣镜整理他那身“战袍”——亮黄色的外卖马甲,神情严肃得像是在检查宇航服。
看见我出来,他立刻切换模式,眉毛一挑:“呦呵?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咱家少爷今天起这么早,不用三请西催了?”
“饿醒了。”
我实话实说,鼻子使劲嗅了嗅,“妈,煎蛋给我也带一个呗?”
“少不了你的!”
我妈袁怀念的声音从厨房伴着滋啦声飘出来,“安平,你那份装饭盒了,路上吃!
早上单子多,别磨蹭!”
“得令!”
我爸搞怪地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往兜里塞手机、钥匙、充电宝,那架势跟要去拆弹似的。
临出门,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冲我龇牙一乐,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了,忘了说了…十八岁零一天快乐啊,小子!
今天…嗯…继续快乐!”
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祝福有点干巴,尬笑两声,门一拉,风风火火地冲下了楼。
楼道里立刻回荡起他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电瓶车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都能脑补出他冲到楼下,踹开脚撑,跨上电驴,一秒融入早高峰车流的画面。
这大概就是我家皇帝陛下的早朝仪式,风雨无阻。
溜达到厨房,我妈正把金黄的煎蛋盛进盘子。
“喏,你的。
粥在锅里自己盛。”
她指了指灶台,“你爸也是,跑得跟个窜天猴似的,饭盒又忘拿了!
等会儿肯定又得打电话回来叫送下去。”
我咬着酥脆的油条,含糊不清地说:“没事儿,我给他送下去呗,反正我也得下去。”
——主要是想去小卖部买瓶冰可乐。
我妈果然很满意:“哟,今天这么懂事?
成年了就是不一样啊。”
我:“……” 我只是想喝可乐。
正吃着呢,我爸的电话果然精准地打来了。
我妈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把饭盒递给我:“快去吧,大功臣,你爸在楼下路口等着呢。”
我叼着半根油条,拎着饭盒趿拉着拖鞋就下了楼。
清晨的空气带着点凉意,很舒服。
跑到路口,我爸正单脚支着电驴,伸着脖子望呢。
“嘿嘿,还是我儿子靠谱!”
他接过饭盒,顺手胡撸了一下我脑袋。
“走了啊!
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话音没落,电门一拧,小黄车“嗖”一下就窜了出去,灵活地汇入了车流。
我站在路边,看着那抹亮黄色左冲右突,很快变成车河里的一个小点。
心里琢磨着,他最后那句“好吃的”,大概率是某家蛋糕店临期打折的边角料,或者客人退单没人要的奶茶。
唉,也行吧。
转身往小卖部走的时候,阳光己经有点刺眼了。
我眯缝着眼,看着这彻底苏醒过来的街道,送孩子的、赶公交的、开店的…人人都在忙,有种乱糟糟的活力。
十八岁零一天的早晨,给我爸跑腿送了趟饭盒,赚到了一根油条一个煎蛋,以及一瓶冰可乐的额度。
好像…是比昨天那种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充实了那么一点点。
至少,胃是充实了。
拎着冰可乐从小区小卖部晃出来,太阳己经有点晒脖子了。
我拧开瓶盖,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汽儿首冲脑门,爽得我眯起了眼。
回到家里,我妈正拿着手机,眉头微微蹙着,手指在屏幕上划拉。
“妈,看啥呢?”
我凑过去,又灌了一口可乐。
“还能看啥,看你爸的跑单数据呗。”
她头也没抬,“这平台也真是的,越来越抠门。
跑一单路远点才给这么点钱…喏,你看这个,爬六楼,才加五毛钱!
够干啥的?”
她把手机屏幕往我这边侧了侧,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条框框,我看着就头晕。
“啧,这还有个差评…”她点开一条,念出声,“‘送餐超时十五分钟,面条都坨了’…哎,肯定是那个‘锦绣花园’的保安又故意拦着不让进,非得让人走进去!
那小区那么大,走进去就得十分钟!
你爸肯定又跟人说好话了…”她絮絮叨叨地分析着,语气里没有太多抱怨,更像是一种习惯了的心疼和无奈。
那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和文字,仿佛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我爸石安平在街上奔波的真实影像:他可能正焦急地看着时间,跟保安赔着笑脸,提着餐盒在小区里一路小跑,额头上冒出汗珠。
我听着,嘴里可乐的甜味好像淡了点。
以前我没太注意过这些,只觉得我爸跑外卖就是骑骑车、送送饭。
现在听着我妈一条条念,才具体地感觉到,那每一单背后,原来藏着这么多细碎的麻烦和不容易。
“唉,都不容易。”
我妈最后总结了一句,放下手机,开始收拾碗筷,“你爸就那脾气,啥委屈自己咽了,回来从不跟我们说。”
她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水流声哗哗地响起来。
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天。
我爸这会儿不知道正穿行在哪条街上,为了那几块钱的跑单费和可能的好评拼命。
而我,十八岁零一天,刚喝完一瓶冰可乐,站在这里,无所事事。
心里那点因为早起和跑腿带来的充实感,又悄悄溜走了一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沉甸甸的感觉。
说不上来是什么,好像突然有点理解我妈每天的操心了,也好像…更不知道自己能干点啥了。
“平子,别在那儿杵着当门神。”
我妈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事干就把你屋里那堆衣服收拾收拾,都快堆成山了!”
“哦…知道了。”
我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回自己房间。
看着床上那几件穿了好几天没洗的T恤和牛仔裤,我叹了口气,拿着衣服进了卫生间。
过了不久后,我洗完了衣服,正在拿去窗户边挂晾。
我们这没有阳台,是个比较小,90平的房子。
“行吧,十八岁零一天的重大成就——洗衣服。
至少,这事儿我能干。”
洗完衣服,都快晌午了。
我刚把最后一件T恤晾上阳台,手机就嗡嗡震起来。
是小胖张志辉。”
平子!
上线!
搞起!
今天必须上分!
“后面跟了几个嗷嗷叫的表情包。
要是放在昨天,我肯定想都不想就回个”来了“。
但今天,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却没立刻回复。
脑子里闪过早上我妈对着手机念叨扣点、差评时皱起的眉头,还有我爸那身亮黄色的、急匆匆消失在车流里的背影。
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开始拱了。
我低头敲字:”今天不去了。
“小胖的信息立刻轰炸过来:”???
“”为啥?
“”你丫昨天生日过傻了?
“”快来啊!
三缺一!
就等你了!
“我吸了口气,回复:”真不去了。
我想…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啥活儿干。
“这话发出去,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但发都发了,就算了。
小胖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弹过来一条:”…行吧,石老板要奋发图强了是吧?
找到了好活儿带带我啊!
(抠鼻)“我没再回,把手机揣回兜里。
决定是突然做的,但做完了,心里反而踏实了一点。
对,总不能真天天这么晃着。
找个工作,哪怕先干着,也能让我爸妈少操点心。
中午随便扒拉了两口饭,我就出了门。
也没啥具体目标,就在街上瞎转悠,看到贴招聘启事的店就凑过去看看。
餐馆招洗碗工、网吧招网管、便利店招夜班理货员…看着那些要求和工作时间,心里有点打退堂鼓。
拐过几个街口,走到一条相对安静点的老街。
忽然闻到一股特别勾人的食物香气,不是那种常见的油烟味,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某种清新草木香的鲜美味道,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顺着味儿找过去,看到一家不大但很干净的小饭店,门脸是新装修的,木招牌上写着三个字:”小苏记“。
门口立着个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招聘:店员一名,待遇从优,详情面议。
“这香味就是从这家店飘出来的。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探头往里看了看。
店里收拾得利利索索,木头桌椅擦得发亮,这个点居然己经坐了不少客人,都在埋头吃饭,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
我正犹豫着,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看着挺年轻,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子高高瘦瘦,穿着简单的白色厨师服,却显得异常挺拔干净,眼神特别亮,看着就让人有种很安心、很舒服的感觉。
他手里拿着块抹布,正在擦手。
他看到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又看了看招聘黑板,温和地笑了笑:“小伙子,找工作?
有兴趣可以进来聊聊。”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朗又沉稳。
我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嗯…看看。”
“进来吧,没事。”
他侧身让开。
我吸了口气,空气中那诱人的食物香气更浓了。
我抬脚,迈进了这家叫“小苏记”的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