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词:《鹧鸪天·暮春》柳絮纷飞春欲残,潇湘旧事付轻烟。
玉箫声断蓬莱远,锦字书沉黄鹤前。
---暮春的济南,总带着几分将散未散的潮气。
夏家庭院里的几株老海棠,前几日还热闹地缀满枝头,如今己是落红成阵,零落泥中。
内室里,药香浓郁得化不开,混着窗外飘进的湿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夏雨荷躺在榻上,原本丰润的面庞如今瘦削得只剩下一双依然清亮的眸子,只是那眸子里盛着的,不再是往日吟风弄月的诗情,而是生命烛火将熄前,一种异常清醒的、混合着不甘与无尽牵挂的光。
“紫薇……”她声音微弱,却清晰。
“娘,女儿在。”
夏紫薇跪在榻前,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别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清丽的面容上泪痕犹湿,却强忍着不再哭泣,只怕惹得母亲更添伤心。
丫环金锁垂手立在稍远处,也是眼圈通红,不时背过身去悄悄拭泪。
夏雨荷颤巍巍地从枕边摸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包,那锦缎的颜色,在这素净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她一层层打开,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开启一段尘封了十九年的岁月。
里面是半块玲珑剔透的玉佩,雕着云龙纹样,断口处参差不齐,显是硬生生掰开的。
旁边,是一张己然泛黄、边缘磨损的宣纸,折叠得整整齐齐。
“孩子……”夏雨荷将玉佩和诗笺放入紫薇手中,那冰凉的触感让紫薇心头一颤。
“这玉佩,是你父亲当年留下的信物……这诗,是他亲笔所题……”紫薇展开诗笺,墨迹是沉稳内敛的馆阁体,带着不容错辨的皇家气度,内容是当年乾隆皇帝驻跸济南时,与她母亲唱和之作。
末尾,还有一方小小的朱红私印。
“他……是满人?”
紫薇看着那不同于汉家习俗的玉佩形制,声音微颤。
她自幼只知父亲是京城来的贵人,母亲从不详说,如今这猜测被证实,心头仍是巨震。
夏雨荷闭上眼,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是。
他是爱新觉罗·弘历,当今大清朝的乾隆皇帝。”
“皇帝”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紫薇耳边。
她虽隐隐有所猜测,但亲耳听闻,仍是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笺。
金锁更是惊得掩住了口,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年暮春,大明湖畔,烟雨朦胧……”夏雨荷的声音飘忽起来,陷入遥远的回忆,“他微服至此,赞我济南山水灵秀,人物风流……我们论诗书,赏书画,他夸我才情不输男儿……那段日子,是真好啊……”她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仿佛回光返照,又仿佛沉溺于一生中最华美却也最短暂的梦境。
“他说,‘雨荷,待朕回京,必遣使迎你’。
他说,‘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尖锐的讥诮与无尽的悲凉,“可帝王之心,何曾真是磐石?
京城……那紫禁城,太高,太远了……一别十九年,音书断绝……我夏雨荷,等了他一辈子,也……误了一辈子……”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紫薇连忙为她抚背,泪如雨下:“娘,您别说了,好好歇着……”夏雨荷死死抓住女儿的手,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双眸子紧紧盯着紫薇,里面燃烧着最后的、执拗的火焰:“不,我要说!
紫薇,你听着!
娘这一生,清白而来,清白而去,唯有你,是我与他情之所钟的见证!
我不悔……可我……我不甘心!”
她喘息着,一字一句,如同刻印:“你去京城!
带着这些信物,去找他!
告诉他,我夏雨荷,没有负他!
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一十九载!
我要你,认祖归宗!”
这沉重的遗命,压得紫薇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母亲眼中那混合着挚爱、幽怨、骄傲与不甘的复杂光芒,心痛如绞。
那是母亲用一生熬尽的痴情与孤寂。
“娘……那是皇上,是天子……女儿如何去认?
他又……他会认女儿吗?”
紫薇的声音带着恐惧与茫然。
天家威严,宫门似海,她一个民间女子,如何去叩那九重宫阙?
“他会认的!”
夏雨荷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弘历……他重名声,更重血脉!
这玉佩,这亲笔诗,便是铁证!
你是我夏雨荷的女儿,你流着他的血,你容貌……有几分像我,亦有几分像他……他见了你,一定会认!”
说着,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帕子上竟染了点点猩红。
紫薇和金锁都慌了神,连忙喂她喝水,为她顺气。
好容易平复下来,夏雨荷的气息愈发微弱,她望着窗外纷飞的柳絮,眼神渐渐涣散,口中喃喃吟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出自《诗经·郑风·有女同车》)这诗句,是她当年风华正茂时的写照,如今听来,却字字泣血。
吟罢,她目光最后凝注在紫薇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担忧,气若游丝:“紫薇……我的女儿……前路艰难……你……要珍重……”那只紧握着紫薇的手,终于无力地滑落。
眼眸中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娘——!”
“夫人——!”
紫薇扑倒在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上,放声痛哭。
金锁也跪倒在地,哀哀哭泣。
室内,只剩下悲声与窗外愈发凄迷的雨声。
三日后,夏雨荷的棺椁被静静地送出了城,葬在了大明湖畔一处清幽的所在。
墓碑上没有头衔,没有称谓,只刻着“夏氏雨荷之墓”,如同她寂寥的一生。
夏家本就人丁不旺,如今主心骨一去,更显冷清。
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紫薇和金锁两个弱质女子,对着空荡荡的屋舍,倍感凄凉。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紫薇独自坐在母亲生前常坐的琴案前,面前摊放着那半块玉佩和泛黄的诗笺。
母亲的遗言犹在耳边,那沉重的托付,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肩上。
她抚摸着玉佩上精致的云龙纹路,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首透心底。
这就是她的父亲,一个她从未谋面,却拥有至高无上权力,也决定了母亲一生悲欢的男人。
恐惧、茫然、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还有对未来的无比惶恐,种种情绪交织在她心头,几乎要将她撕裂。
金锁轻轻推门进来,将一件外衫披在紫薇肩上,担忧地道:“小姐,夜很深了,您节哀,早些歇息吧。”
紫薇抬起头,泪光在月光下闪烁:“金锁,娘要我们去京城……可是,我们两个女子,如何去得?
即便到了京城,又该如何去见……他?”
金锁虽也害怕,却坚定地握住紫薇的手:“小姐,夫人既然留下遗命,必然有她的道理。
金锁不怕!
金锁从小就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儿,金锁就去哪儿!
便是刀山火海,金锁也陪着小姐一起去闯!”
望着金锁忠诚而勇敢的眼神,紫薇冰凉的心底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她再次看向那诗笺,上面乾隆的笔迹沉稳有力。
是啊,母亲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
这临终的遗愿,是她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事。
她收起玉佩和诗笺,用那块明黄锦缎重新仔细包好,贴身藏入怀中。
仿佛将母亲一生的重量,都藏在了心口。
“好。”
她轻声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金锁,我们收拾行装。
待娘过了头七,我们便启程,上京!”
窗外,残月西斜,几颗寒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仿佛在窥探着人间这场注定了坎坷的寻亲之路。
---尾诗:暮雨潇潇浸玉簪,锦书龙佩证前缘。
泉城旧梦随烟散,燕京新程履冰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