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雪沙，马嵬坡的火光渐熄。
帐外的哭声己经散尽，只剩风吹旌旗的低鸣。
天边微白，一场兵变的终局正缓缓落幕。
明皇披着旧貂裘，脚步迟缓地走到行宫前。
雪花扑面，融进他的鬓发。
他看着那口木棺，声音沙哑：“厚葬马嵬，不得怠慢。”
说完，转身离去。
鼓声远去，万马沉寂。
天色渐亮，营地只余荒凉与血腥。
裴行舟立在帐外，手握佩剑，良久无语。
他望着雪地上的脚印一点点被风掩去，忽然明白，这一世，长安的繁华，己随那口棺埋入黄土。
⸻他重新回到行宫。
帐内只留一盏残烛，火光摇曳。
木棺安放中央，棺盖上覆着明皇亲赐的金绫。
裴行舟缓缓走近，指尖沿着金绫纹路滑过，那触感冰冷而锋利。
他掀开绫布，棺中女子静卧。
杨玉环的面色微白，唇角一点红痕。
风从帐缝钻入，吹动她的发丝——那一瞬，他几乎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娘娘……”裴行舟跪下，额头贴地，声音哽在喉间：“天下都信您死了。
可我知道，您还活。”
他屏息片刻，伸手探她脉。
指尖触处，一线微弱的跳动。
那心音极轻，却实实在在。
他咬住牙，泪滑落。
“是天在欺你，那便由我来欺天。”
⸻夜深如墨。
他命随从退散，只留一盏孤灯。
从角落拖出一具黑漆石棺，那是军中储粮的密箱，坚固防湿。
他抹去尘土，铺上丝帛与香草，又放入一瓶藏气药。
裴行舟回身，凝视那口木棺。
他脱下披风，将她轻轻抱起。
她的身体冰冷，却仍带着一丝体温。
他一寸一寸地替她理好衣襟，像在为梦披上夜色。
“娘娘，别怕。
等到风止雪融，您便能醒。”
他取出明皇御赐的玉佩，放在她胸前，又反手扣下，使徽面朝内。
“从今往后，杨贵妃，葬于马嵬。”
“而您——是另一个人了。”
他抬头，目光冷如刀。
“既然天下要她死，那便死给天下看。”
⸻他封上石棺，滴落火漆。
每一滴落下，都灼进掌心。
封毕，他抽出短匕，在棺边以血指刻下：”贵妃殉国，魂归长安。
“血字凝黑，他盯着看了许久。
嘴角微动：“若有来生，别再进这宫墙。”
他安放伪体于木棺内，并重新盖上了木棺。
覆上金绫，命人将棺抬出葬于坡下浅丘。
黄土飞扬，雪与尘混成灰色。
官军高呼“贵妃殉国”，火把如星，照亮整个坡地。
裴行舟立在暗处，眼底无光。
首到最后一名士兵离开，他才缓缓走到那假冢前。
长跪叩首，低声道：“娘娘，天下人都该哭的，您莫哭了。”
⸻他起身，回望营地。
雪覆尸骸，旗帜倾倒，唯独那盏烛火仍在帐中摇曳。
裴行舟抹去血迹，扛起那口石棺，一步步，踏上离营的路。
夜色如墨，风雪如刀。
他披甲执缰，独行雪中。
路旁的士卒问：“将军，棺中何物？”
裴行舟低声：“奉旨运财，速开关门。”
士卒望他一眼，只见他眉间血印，气势如寒铁。
无人敢问。
雪地辚辚，马蹄踏出一线血痕。
裴行舟回头，马嵬坡的火光在风中暗灭。
“娘娘，这一死，我替您背了。”
⸻行至潼关脚下，江风渐起。
河面浮冰，远处一艘遣唐使的巨舶正备启航。
船上灯火点点，隐约传来诵经之声。
裴行舟策马而至，嘶声喊道：“留舱一隅，我求一程！”
使臣疑惑：“你欲载何物？”
裴行舟拱手，沉声：“奉皇命运贵妃遗棺，出海焚渡。”
使者不敢多问，遂应允。
众人抬棺上舶，寒气逼人。
裴行舟随行，站在船首，看海风卷起雪浪。
浪声拍舷，他听见诵经声由远及近。
回首，一名僧人立于舷边，衣袍灰旧，神色安然。
风吹动他的袈裟，烛火映出一双深沉的眼。
“施主，”僧人低声道，“棺中之人，尚有气息。”
裴行舟浑身一震，拔剑在手。
“你是谁！”
僧人合掌而笑：“日本遣唐僧，法号圆照。”
裴行舟凝视他，胸口剧烈起伏。
“此女命未尽。”
圆照平静道，“若天命不容她生，海自会藏她命。”
裴行舟的剑渐渐垂下。
“世人皆信她死，我若护她，便与天下为敌。”
“死与不死，不过幻。
能渡她一梦，便是功德。”
两人对望良久，风卷雪花而起。
裴行舟俯身长跪：“若她命有归处，愿大师渡之。”
圆照合掌一礼：“海无涯，缘自有度。”
⸻浪声拍舷，海风穿过船帆。
那夜，海与雪连成一色。
圆照立于舷首，低诵经文。
裴行舟站在棺边，轻轻抚过那冰冷的棺盖。
“娘娘，我们走了。”
风止雪息，海面忽然泛起一层微光。
棺中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梦，像泪。
自此，天下皆传——杨贵妃葬于马嵬坡。
唯有裴行舟与那位僧人知：她的心，还在跳。
